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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何谓历史?-「史学导论」之教与学  李纪祥
发信站: 不良牛牧场 (Sun Mar 26 11:40:17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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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光人文社会学院第二梯次提升大学基础计画网页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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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历史?-「史学导论」之教与学  佛光历史所 李纪祥

    本文中分为两部分进行。一是文、史关系在「故事」与「叙事」上的交涉,
一是史、哲关系在「主观」与「客观」上的认识论课题。前者触及了「真实」与
「虚构」间的灰色地带;後者则以「视者」与「视点」来说明「历史」的呈现不
能只从单一面向来考量;「历史」是复杂的。

  在本文中,笔者将谨就最困惑自身的一个问题□□何谓历史?略抒一己之浅
见。照说一个任教於历史学系的史学从业者,什麽是历史应当不成问题,我们已
经接触了那麽多的历史,秦代的、汉代的、近代的、西方的。但是,很奇怪,这
个不成问题的,在笔者任教「史学导论」课程之後,反而最成了问题。什麽是历
史?这一个乍看极易的提问,自教学以来,每每对笔者极构成威胁,生怕学生问
此一问,我就要答不出来了,因为他们不是问秦始皇做了那些事,而是问何谓历
史?这已经是指向了一个历史知识的来源及构成问题。这个问题在以下的质问中
尤其明显:「垓下之战」是我们所谓的历史事件了,设若我们问到,「垓下之战」
是《史记》中的历史,还是太史公笔下的叙述,抑或真的可以直指一个遥远的过
去被称为楚汉之际者。无论是那一个,它们所反映的历史观及其求得此历史的史
学观均不相同,前述中的後者是实证式的,过去可以再现,再现者,即以「历史」
形式出现,因此历史几乎等同於过去。而前二者则有类於「历史作为一种叙述」
的观点,因而史学家的工作就是将文献转成为史学家的叙述。1这样的回答无论
是否满意,均有其道理。看来,「历史」是什麽,的确是个问题,如此在教学时,
如何能求其心安,於是「何谓历史」遂有必要在学生发问之前,自己先行提出。

一、历史是故事吗

  许倬云先生在《历史月刊》创刊号上曾说了这麽个经历:

一般的人一旦发现我是历史教授,总是对我说:「我对历史没兴趣,我记
不住那些年代。」也有人说:「历史很有趣,有那麽多故事。」

许先生说的实际上正是一般人对历史的反应,然而,此一问题你我多多少少也曾
遭遇到,学生们亦然。当外系的学生或大学□的同业,这样子问道:「学历史是
不是要记很多事?」或是,「讲个历史(其实是故事)来听听吧!」他们总还是
认为历史有点像故事。

  历史是故事吗?如果我们说历史中主要的构成体是历史事件,那麽除了
「真、假」层次上的区别,历史还有别的因素使它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故事吗?或
者说,历史虽然是叙事的,也还有分析的。但是,如果「分析的也是叙事的」,
则历史仍然在「叙述」一个事件,而这个事件正是一个「真」的发生过了的故事;
或者我们用年□学派的讲法,历史中不只是事件,它还有结构,但如果结构,或
者是规律,也调整为一个「事件」的观点呢?特别是结构,布劳岱(Fernand
Braudel)运用「长时段」的视角,批判了传统史学上的「事件」观,并且与它
对立起来。但是,事实上,这种长时间角度的深层结构史学观,不仅并未打破传
统的事件观,反而应当从一个新史学的角度,将布劳岱的「结构□长时段」观,
看成是一种「新」的「事件」观点,正是在传统「事件」属於一种「短时段」式
的基础上,布氏走得更远的即是他的结构□□长时段事件观。这种新的视野,带
动了新的研究方法,也拓深了历史的深度;但这种超越个人生命时间节奏所展开
的社会的历史、总体的历史、结构的历史,也仍然是一种时间节奏的历史。在它
节奏变幅之间去掌握时间不变性及深度结构的方式,并未离开历史构成的底
层□□时间,正是在时间进行下,才能现出这种持续、稳定的历史相或历史节奏,
虽然有别於传统短时段的、节奏较快的、以个人生命为旋律的时间度量,但它仍
然是「事件」。也因而通过统计、分析……等社会科学方法所出现的描述、解释
或说明,便仍然是一个「叙述」,如保罗.吕格尔所说的:「再长的时段,也不应
该掩盖时间的存在。因此,强调长时段不应当变成否定时间,相反,应当被理解
为是在呼唤社会时间的多元性。这样,结构的、分析的,或许便只成为解释上的
手段,增加了我们「叙述」一个「真的故事」时的说服力及深度,即「通过故事
□更多的细节来回答任何事件中『为什麽』的问题」。

  历史当然不只是故事,但它必须是「叙事」的,因为叙事总是历史表述的根
本方式;在一个叙述层的线性时间中,叙述时间或历史时间皆是具有可断性的,
最简单的讲法,就是一个作家或史家在写作时,可以暂时中断而离开一下,再回
来继续写作,接上原有的叙述时间,因而叙述时间是可中断的,但此时自然时间
仍在继续,自然时间是不可断的。因此作者或史家也就有了可断及可择之权,在
任何可断及可择的两点作出之後,在这两点之间的联结,就成了一种叙述,所叙
述出来的就是史事。因而史事的上限、下限或因果,是作者所赋予的一种叙述断
限及脉络,这也就是中国传统上的正史或断代史书可以经由作者而完成其「断代」
的原因,再加入些意识形态的东西,就构成了传统上称为「正统论」者。在这个
层面上讲,史事或史事书写,本质上当为「叙述」的。举例而言,今日考古学在
史前人类上之重大发现,虽然较诸其他时代史料仍显得如此之少,但已可为我们
勾勒出一幅简单的史前图像:先民演进之历程,乃由人猿而古人而真人,由茹毛
饮血而用火熟食而渐知农业,但这是一幅大的长时间图像,其间仍可以有短时间
图像,如北京人的一天。堪注意,上述两者皆可以表现出历史的陈述性,以及历
史时间或叙述时间在其中之绵延性,何以如此,这即是因为历史时间具有可断性
及可择性,断了以後,再选择两个点来衔接联结,使其具有连贯性、时间序列性,
此种衔接或联结,即为「叙述」。在这样的一种观照下,前述分析的、规律的或
结构的探讨历史及呈现历史的方式,便皆可视为「历史」作为一种「叙述」时叙
述状态的插入语,这个插入语的形式是夹注的,本质上是说明的,它有助於我们
更深一层地展开叙述,但是不能在本质上与叙述并列对立的,因为它是静态的、
停格的,所以不是历史之本质层上的。

  如是,剩下来的问题就是「历史叙述」与「小说叙述」的「真、假」层上的
一线之隔,这样的区判也仍然有很多东西值得探讨,例如:如果历史叙述或小说
叙述的本质皆是叙事的,那麽,两个点之间的联结,不是故事的一大叙述,便是
史事的一大叙述,其间的差别,便在於史事的点必须由「史料」来规定,这是它
与小说之间「真故事」与「假故事」的差别。或者,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区分,历
史不过是文学写作形式中的一种;这样的观点,也存在於中国文评传统中,例如
《文心雕龙》中列有〈史传〉一篇,便反映了这样的一种观点,今日文评界的「史
传文学」一词,也是借用了刘勰此一标题而来。至此何谓历史?似乎已被「故事」
一词指向了一个模糊而有待开发的领域,有无必要去否定「历史为一种故事」,
或在什麽情况下,历史是或不是一种故事,也都成了一个不应率尔作答而且尚须
经过研讨及反省的一大问题。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经以「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来描述《史
记》之成就,特别是「无韵之离骚」一句,指向了《史记》文学属性,注意鲁迅
的书名,以及《史记》在四部分类上向来列属史部「正史」类。这样的情况在中
国还有很多,如《左传》、《战国策》、《汉书》,都曾以其叙事性格及描述文笔而
受到文学家之注意。唐代刘知几著《史通》,极力抨击文人修史,以为史与文不
同。虽然,据近人的研究,《史通》还是相当程度地受到了《文心雕龙》的影响。
在《昭明文选》中,则已将「史」文划出,只留论、赞。那麽「正史」中的「论」
与「赞」究竟是「史」?还是「文」呢?魏晋四部分类成立後,史部与集部分开
并列,史家之文与文士之文不同,此一界限分明,但《史记》仍然被古文家奉为
圭臬,迄今各大学中文系中,也多还有开授《史记》的。这是什麽原因,是《史
记》中本来就有著类似「小说」般的「讲故事」的文学本性,还是仅仅因为载史
笔之文的美学效应而已。试举一例以察之,在《史记.赵世家》中所记载的赵氏
孤儿事件,由於《左传》、《国语》的俱在,表明了《史记》的传述并非「虚构」,
它确是文徵有据的,因而是历史的;但是《左传》与《国语》中的相关记载的的
确确与《史记》有所出入。《左传》成公八年(583 B.C.)载:

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为
徵。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言於
晋侯曰:「成季以勋,宣孟之忠,而无後,为善者其惧矣。三代之令王皆
数百年保天之禄。失岂无辟王?赖前者以免也。周书曰『不敢侮鳏寡』,
所以明德也。」乃立武,而反其田焉。

其中显无屠岸贾其人,也无赵朔被诛事。《国语.晋语》之记载亦然,所记韩献
子语尤简。《左传》的记载「明确讲的是一个赵氏家族内部由於私通乱伦而引起
互相攻杀」的事件;到了太史公的笔下叙述,则显然是从另一个角度,以公孙杵
臼、程婴、屠岸贾为主调,演成了赵氏孤儿的慷慨事件,在太史公笔下,主题已
由《左传》的乱伦攻杀而改写为正义与复仇。清赵翼曾论此事云:

屠岸贾之事,出於无稽,而迁之采摭,荒诞不足凭也。史记诸世家,多取
左传、国语以为文,独此一事,不用二书,而独取异说,而不自知其□牾,
信乎好奇之过也。

梁玉绳亦曰:

匿孤报德,视死如归,乃战国侠士刺客所为,春秋之世,无此风俗,则斯
事固妄诞不可信,而所谓屠岸贾、程婴、杵臼,恐亦无此人也。

因而,《史记》在这件事上,是作了「添补」史实与「重塑」历史人物的工作,
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近人尝称之为「非史笔描写」及「文学效应」,果如
是,那麽「历史叙述」中的这一成分,倒底是文学本性呢?还是历史本性?过去
我们称这一层面为「历史想像」,历史想像在史家叙述历史时为一不可或缺之质
素,「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
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合情入理。但从文学角度看来,这一部分实类似於「虚
构」,无论我们说「合理的揣测及想像」,总是一个「虚构」上的程度问题,那麽,
《史记》中的「故事」成分及文学效应,究竟是不是「史笔」呢?钱锺书先生曾
誉《左传》在文学中策勋立碑足显史有文心、诗心者,为其记言之体,何则?「《左
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谓是後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未
遽过也。而《史记》则继其成就,尤为「笔补造化」。如此,凡史策中载有记言
对话者,半属史家自揣之言,宜乎可以树帜於文学地盘。钱锺书先生续云:

此类语皆如见象骨而生象,古史记言,太半出於想当然。马(祥案、指司
马迁)善设身处地、代作喉舌而已,即刘知几恐亦不敢遽谓当时有左、右
史珥笔备录,供马依据。

又云:

夫私家寻常酬答,局外事後□闻大略而已,乌能口角语以至称呼致曲入细
如是?貌似「记言」,实出史家之心摹意匠。此等处皆当与小说、院本中
对白等类耳。

罗兰.巴特在这点上实际是走得更远,他不但认为史事描写中有创作成分,而且
根本上,史书撰述就是一种类同於现实主义小说撰述的活动。去除了这一环节,
史事叙述就几乎只能剩下「大事记」,《竹书纪年》或《春秋》式的记载文体,是
不是就可以让史述形式停驻在这里?而《左传》比《春秋》走得更远的,究竟是
什麽?刘知几在《史通.申左篇》中明确地说:是「叙事」。换句话说,《左传》
比《春秋》走更远的,是文学性还是史学性,刘知几自然是属於後者的观点,所
以《左传》是史体中的典□,从《春秋》之编年大事记发展到了编年之叙事。但
另一方面,「讲故事」又使得许多文评家认为这一部分是文学效应造成的,而不
是历史叙述的本质成分。

作为向来与文学在形式上划清界限的史学家而言,我们在这方面应如何面对
这样的论调?是坚持原来的文史界限,努力将史学活动扩大其效应层面;还是要
松动自己:文史之间,在「说故事」上,并无所谓其界限,并且撷取文学批评在
叙事学上的成果。但即使是後者,照我的看法,史学还是应与文学有其分界,至
少在作者之创作态度上以及选择事件上(故事之组合方式),史、文是不同的。

  史家向来以能反映过去为自己当仁不让之职责,也不认为在这方面有别门学
问能取代自己,但是,照尼采所说的,「诗,是比历史更多一点『历史』的。」
似乎也增加了另一类人的「反历史」之勇气,响应者似乎也不少,依照海登.怀
特所列出来的名单,如纪德、易卜生、托玛斯曼……等长达数十人之多,多半是
一些文学家□□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个文学家,因而不会也不必去采用历史形式,
或努力去使历史面对「反映过去」与「联系现在」的挑战,同时,这一支队伍也
不客气地表明了立场:文学可以比历史更能反映一个事件。对少数文学批评家而
言,《史记》也反映了这个现象,即以文学笔法来叙述时,更能使《史记》生动
鲜明地反映一个历史事件,如垓下之战、鸿门宴、荆轲刺秦王等。因此,《史记》
中若是抽去「本纪」、「书」、「表」,其「世家」与「列传」,可能更像是一本说故
事的书。吴汝煜《史记论稿》云:「李斯厕鼠之叹,有谁当场笔录?这一质疑是
疑难历史真实性呢?还是说历史想像之不可避免?或者说,这一部分本来就不是
历史构成的关键,因而想像也好,虚构也好,或者是如「鸿门宴的坐次」般有凭
有据也好,都可以凭藉之而涉入历史,表出历史。在提出类似吴氏的质难时,我
们不可忽略了在中国史学传统上,除了「当时之记」(当时简、记注)外,还有
另一种史笔,及「後来涉入」(後来笔、撰述),正是在後来笔上,使得历史叙述
得以丰富而且更具有深度及观照性,既能进入事件之中,入乎其内;也能出乎其
外,超越了当事人的见解,而行其「居今识古」(《文心雕龙.史传篇》语)之活
动。但也正因为此种後来笔的涉入中,充满了移情、想像、模拟、解释,甚或是
虚构的情节,而使历史充满了说故事的色彩,文学批评家正是在这一层次上,从
「历史即叙事」角度,说历史是故事之一种的。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一段文字,很能道出历史研究者的处境,有助我
们体会何谓「历史人」,其云: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
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俞平伯在重印王氏此书时,为写书序,曾引申观堂此文,曰:

作文艺批评,一在能体会,一在能超脱。必须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
又须身处局外,局外人有公论。

二位先生一谈「诗人」,一谈「文艺批评」,转喻历史研究者,亦当如是,但如何
如是,则又为另一个大的问题。

二、主观还是客观:视者与视点

  我们如何追求历史?史学这一活动的目的何在?前者,历史的称谓可能并无
单一内容及绝对设定,因为不同的史学活动,可能产生不同的历史观,甚或是极
为分歧、对立的历史观,例如历史相对论(historical relativism)与实证论的历史
观点;叙事史学与客观史学的历史观点。後者,则制作出一套史学操作活动,去
追求已经被规定了的对象,这是预设了历史为一个已然有其共识的对象,例如客
观主义者,即认为历史是客观的、共信的、已在的,问题只在於怎样的史学活动
可以致之。

  历史中布满了各个点,每个点都是一个存在,然而如何让它「呈现」、「现出」
呢?是谁让它呈现、现出呢?是「史料」?抑或是「人」?它会自动现出?还是
得透过叙述?叙述能否客观公正因而使「历史」可信呢?在历史中,存在著各种
殊相,这些殊相,可以是一个事件,是一个结构,一个人物,也可以是悲欢离合,
亡国易代,更可以是典章制度,随著人类所能了解的而现出它的殊相,当结构的
观念出现时历史上也会出现结构的相。这每一个殊相都有它的意义,都是我们要
探讨的对象,无论是那一个殊相,基本上它都是一个存在点,我称之为「视点」,
就每一个视点的「存在」而言,它是平等的,但是为什麽会有存在的差异性呢?
由於每一个视点皆是独特的,李凯尔特(Heinrchi Rickert)认为历史是由两种本
性□□「异质性」与「间断性」所构成,与自然科学的「同质性」、「连续性」不
同,这种「一次性」的本质,便说明了每一视点的存在,皆是不同的、独特的,
这种独特与不同,就是存在差异的根源,而差异性即能导致历史能现出种种「殊
相」。但是为什麽差异会有种种轻重、分别、不等,造成我们所以会在研究历史
时强调的是政治,有时又强调的是经济、社会,或是思想。这种轻重、这种分别,
并非差异或独特的本质,差异的本质就视点的存在而言皆是平等的,所以轻重,
所以不等,实缘於时代、环境的影响,也就是来自於另一个点,我称之「视者」
的点。由於视者来自时代环境的影响,遂造成观看视点时政治的比重大於其他,
因而出现了「帝王家谱」;由於马克思史学的侧重生产方式,所以经济的比重大
於其他;因为布劳岱侧重长时段的结构,所以地理等自然因素被强调了。司马迁
体察历史後仰天问道:何以善人不得善终,恶人反可长命寿终,「傥所谓天道,
是耶非耶!历史中究竟有无天理,历史的本质与演进之理何在?司马迁所以问
天,实是由於他感受到了历史中诸多之差异,甚或是一种不平,不平不仅是司马
迁感受到的历史之特质,也是人间的特质,正是因为它缘於此种「殊相」存在的
差异性之故。但是,这种差异之所以分别、所以轻重与不等,实在是来自於另一
个点□□视者的点。视点在本质上本无此种轻重不等,但我们在呈现视点时,这
种轻重差异□又不能避免,无视者不能成叙述,因此,凡一个叙述,一个历史,
当我们这样用时,它必已包含了「视点」的存在,而又涉入了「视者」的色彩,
这也是我们在描述历史时,必得用某一种语言去涉及某一对象来描述之故,如果
不用,那视点就无从现出。因此,如果不用「阶级」,就只好用「士庶之别」;
如果不用「革命」,也要用「政权移转」、「改朝换代」、「禅让」;如果不用「宗法」,
如何指称那个差序格局的商周社会;因此,「历史」作为一个指称用法时,它的
指向,恐怕不是只在於历史中的视点而已,也不是只在於视者的点而已,它应当
是由「视者」与「视点」架构出来的,这两点经由「流传性」与「回溯性」架构
出一史学活动,历史便在这一活动中反映出来,显示自身。

  历史客观论者所提出的方案,便是侧重在视点这边,认为一种过去的历史事
实早就存在那儿,早就被完好存封在史料当中,我们只要能透过正确的方法,正
确的态度,不主观,无偏见,便能将之释放出来,现出一种这样的历史□□过去
发生了什麽,现在我们就能描述出什麽,如实地、客观地。正如D. C.霍伊所描
述的,「客观主义方法论的□例包含著一种结论,即,历史的过去是自我存在的
封闭的境域,它对於研究的目的来说是可客观化的。一个时代就是一种历史学家
在完全搁置了他自己当代的境域之後而将自己植入那境域。」但是高达美(Hans
Georg Gadamer)认为,人是不可能超越历史的,人本身存在一个历史性,人想
要在历史之中去追求一个可靠的历史知识,就必须要面对这个挑战,而不是一昧
地以一种超越的立场来抹杀人的有限性,人的有限性正是人所凭藉的,人也是自
这□出发的,所以不但不应当排斥这种有限,反而应该正视这个事实,因为它就
是一种存在。也因此,有限性不但不是一种「偏见」,反而是一种「先在」,人必
须接受历史所给与的□□在自己诞生之前就已存在的□□一切自我活动之力,然
後从这□走出,去展开自己的理解认知之活动。高达美从「有限性□□先在」批
判了客观论者的方案。当然这种批判是解释学的,高达美式的,我并不是说他批
判的一定正确,而只是想借用他的讲法,让我们知道客观论有其局限;反之,一
个知识,必须有了客观,才有公正的可能性,不致流於一己之私见横溢,学术为
天下公器,这当也是实证、客观论者一心想要树立的,实证、客观派史学一心想
要将「过去」框住,任何人从任何角度,都不能凭自由意志改变这个框,因之,
「历史」的真实,可靠、可信,便有了保证;他们所以要如此,因为他们相信,
历史知识可以达到如此,这便是「客观」的信念,这样,知识才令人放心,历史
才令人放心。

  历史相对论者的方案,则是企图批判启蒙以来已经被实证化了的客观信念,
强调的重心落在「视者」这一端,企图将已被贬抑的「主观」一词,赋予合法化
的地位,宣称:「一切历史皆出自於视者,」「视点」并无其客观自足性。作为一
名相对论者,贝克(Carl L. Becker)即认为我们所谓的历史应有二种,一种是实
质的历史,即是过去真正发生过的「过去事实」;第二种即为史家的历史。前者
绝对已无法存在,而现在我们所能得知的,只能是一种「史家的历史」,它是由
史家间接得自往事的遗痕所拼贴重组的「历史图像」,是史家的产物。毕尔德
(Charles A. Beard)则以为:虽然「史料」层的过去历史可以有其可信度,但是,
历史家所使用及拥有的史料,无论其数量多少,必定是不全的,因此史家在重建
过去时,便须运用到想像、假定、选择等,才能重建一个过去的历史,毕氏将这
些出於史家想像、选择……等者称为「指涉架构」,认为它来自於史家及其所处
的时代背景。贝氏、毕氏两人的论调可用克罗齐的一句话来概括:一切历史均为
当代史。因此,相对论者事实上已移情「主观」,侧重在「视者」这边,以「当
代性」为历史的本质,从而主张:历史是在历史家所根植的当代情境中所生长起
来的,不可能有一个座标纯然存在「过去」的历史。相对论者的方案确实突出了
「视者」的位置,至少把历史重新交到史家手中,照贝克所论述的,这个实质上
在过去发生过的历史,事实上已是不存在的,这个「在」应是「现在」,那麽,
有没有方法可以让它再现、重演,或「在」呢?贝克的答覆是「没有」,因为往
事已「逝」,一切已不回头。如果有,那真正是唤作「历史」,而「历史」是史家
的。

  但是相对论也有它的问题,如前所言的,哈伯玛斯(Jurgen Habermas)便忧
心忡忡,权力及知识的暴力、宰制是不是正来自於「主观私见」之横流呢!贝克
恰巧便著文名曰〈人人皆为自身之史家〉。我们常常不相信官方的历史造论,是
否即因其常逃逸学术的游戏规则之外呢?再者,相对论者宣称「一切历史皆是现
在之产物」时,是否已经把自己的「宣称」丢入了在将来任人弃置且不可信的「历
史」之中,从而解消了自己呢?「历史」是由「史家」制作出来也即是「现在」
的产物,但当这个「史家」过去了之後,这个「在」,何在呢?史家当时的现在
性既已经成为过去,那他所建的「现在之历史」呢?我们对他以及他所处理的「过
去」,此一双重过去,又如何来解决?由於现在性也具有历史性,也会成为过去
意义下的历史,因而断然宣称历史只有现在性的本质是危险的,如果我们断然作
此一宣布是因为自信,则在相对论的方案取径下,後人是永远也无法相信我们的
自信的(参下图及说明)。

()A.B. ()C.A.B.
史家(现在)   过去
现在     (过去)史家
(现在)     过去 

说明:如果「历史」皆为「史家」之现在性,那麽,当史家成为过去之後,他们
的「现在性」也将渺不可得,AB与CA,甚至C:AB都是一样的,而如果当时
「史家」的「现在性」仍可为「後世」所得,则同理,当时被史家所处理的「过
去」也应是可得的。

  因此,所谓的「历史」,应当不是只存在於「视点」而已,也不当只是仅仅
存在於「视者」而已,每一个史学家□□视者,所选择的「在历史中」的视点不
同;同样,同一个「在历史中」的视点,经由不同的视者,也会现出不同的样态
与相貌。「视点」既有其存在价值,不因视者选择任一其他的视点而泯没,「视者」
也有其自由意志,可选择自己的研究路向,不全为视点所规定。因此,历史即是
存在於这两点之间者。假如照爱德华.卡尔(Edward H. Carr)在《什麽是历史》
(What is History)一书中的讲法,就是「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无终止的对话,」
是「历史家和事实之间不断交互作用的过程;这样的讲法已意谓著要走出客观论
或相对论的格局,而去照应天秤之两端。事实上,史学活动的本身,便已经意谓
著同时兼含有过去性与现在性之两造;被我们称之为「史料」、「遗迹」、「历史叙
述」者,也是如此,它同时向两个世界敞开著:过去与现在。「历史叙述」的成
文□□书写活动的本身,便已标明了:同时包含著所写与被写的时间。做为作者
写作的时间而言,历史的被书写,表明历史叙述的现在时间,任何一个历史叙述,
都不可避免的有一个相对於过去的现在时间,这就是本文(历史叙述)的现在性;

而同时它即将成为过去的可能,又表明了本文的历史性;因此,历史叙述必然包
含两种时间,即指明的主题时间与书写时间。一方面,因为遗迹(史料)已然在
一个现在情境,所以会流失若干当初的情境,同时遗迹的现在性也是它存在的一
部分,而这也就肯定了读者、史家能够以现在的语境来进行理解的释义行为;另
一方面,遗迹(史料)也确然是过去流传下来的东西,正如我们本身就是历史的
产物,根植於历史当中,因此,遗迹(史料)的主题时间也蕴涵著它的「当时性」。
一个遗迹(史料),从过去存在到现在,它之中存有原初的情境与现在的情境(在
每一个流传过程中的现在情境,)被它结合起来,是岁月的痕迹与累积,一方面
通向过去,一方面联结现在;因此,如果史学活动是从「史料」那□而展开的,
那麽,史学活动的本身就已兼含著二者,兼具著两个向度:流传与回溯。在笔者
看来,进入历史以及表出历史,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牵涉的(intertextuality),在
方案上不应先二元化。

  以上这种照应天秤两端的讲法与理解历史的态度,虽然在客观论、相对论之
後出现,但是否会比两端之任一者探讨得更深或者竟只是一种美其名的兼顾,而
其实并未在理论、方法上拓得更深,也都还是问题。无论是卡尔的史家式讲法,
或者布洛克(Marc Bloch)的「由过去了解现在」、「由现在了解过去」,抑或是
从哲学立场上对历史发表意见的解释学。毕竟,这些观念上的重大变革,都是由
「历史是什麽」为知识核心而引起的史学效应,因而「何谓历史」也就成为史学
家或史学域内的从业者所必须考量的一个问题。否则,很可能在一个历史门槛之
外者的轻声一问:「历史是什麽」中,便已无一己立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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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书缘.世事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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