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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悲惨世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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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愤怒》
 [日期:2004-10-26]     来源:  作者:宏伟


  心灵的存在并不因为其完全无形无体而减少其真实性。□□雨果

  余杰在《我们的罪与爱》文中敏锐指出北村新作《愤怒》是“一次向雨果的
《悲惨世界》遥远的致敬”[注释1]。查阅网上评论《愤怒》的文字,发现有读者
发帖子说这部作品是一部“中国版的《悲惨世界》”。就此,笔者曾与北村交流
过,问他是不是特别偏爱法国作家雨果(1802-1885)。他说他比较喜欢雨果的
书,比较喜欢人道主义的作品,但说不上偏爱。因此本文想把《悲惨世界》与《愤
怒》来比较阅读。当然,比较青蛙和茄子的差异无多大意义,比较的前提在於笔
者认为两部作品在精神上有密切关联,亦有微妙差异,在关联和差异之间或可看
出《愤怒》的独特价值与不足之处。

  我们先从小说三要素(环境、情节、人物)来对照《悲惨世界》(1862)与
《愤怒》(2004),然後再从主旨来看两部作品相似之处。

  1、 环境。

  雨果在巨著《悲惨世界》的“作者序”中指出他的作品围绕著十九世纪的三
大问题展

  开:“贫穷使男子潦倒,□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他相信如果
这三个问题得不到解决,那麽他的作品就不会过时。而对应这三个问题的是三位
主人公:作品中男子冉阿让为了养活姐姐的孩子们偷了一块面包,结果做了十九
年监狱,出了有墙的监狱後又进了无墙的监狱,无以摆脱悲惨命运;女孩子芳汀
被骗失身,生下小珂赛特,不得不寄养在酒店老板德纳第那□,辛苦做工想赎回
女儿。但终因失贞的名声不好而被辞退。她卖了自己的头发和牙齿後,仍没有足
够的钱给贪得无厌的德纳第,只好沦落风尘、被迫卖淫;而她的女儿珂赛特还不
到八岁,就“仿佛一只为蜘蛛服务的苍蝇”,“上楼,下楼,洗,刷,擦,扫,
跑,忙,喘,搬重东西;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得做各种笨重的工作”。[注释
2]正是通过三个人的悲惨遭遇,雨果控诉了那个时代造成这种悲惨现状的贵族阶
级,昭示了革命的正义性,讴歌了共和英雄们的起义壮举。

  从十九世纪初到现在已经一个世纪了,我们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存环境、社
会环境得到根本改善了麽?令人吃惊的是,北村在《愤怒》中同样为我们展示了
一个毫不亚於《悲惨世界》的“悲惨世界”。在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悲惨世界中,
马木生,这位来自江西,在城市打工的农民,不得不在贫穷中走向潦倒乃至犯罪;
他的妹妹马春(春儿)只有在□饿中走向堕落,被收容所的人强暴後再去卖淫;
李好这位孤儿被收养前在黑暗中日益走向羸弱,天天沿著铁路线找人家吃剩下的
盒饭充□,有一次抓起马木生还没有吃完的盒饭就跑,马木生追她,在追逐中这
位十一岁的小姑娘竟然裤子破裂,露出了屁股。这□不正好有一位潦倒的男子、
一位堕落的妇女和一位羸弱的儿童麽?他们纯洁、善良,不想学坏,那麽,到底
谁逼迫他们的?难道不是贫穷、□饿和黑暗麽?

  为何过了一百年了,人类依然身处贫穷、□饿和黑暗?不是大地上的粮食不
够吃,而是公然流淌的不义所导致。这不能不令我们悲痛和难过。雨果在《悲惨
世界》中说十九世纪是伟大的,因为有了革命和斗争,那麽二十世纪将是幸福和
富足的,因为贫穷、□饿和黑暗一定会消失。可是,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了,我
们的科学在进步,教育在发展,文明在提高,而贫穷不是减少而是增多了,□饿
不是消失而是频繁了,黑暗不是退去而是弥漫了。在《愤怒》这一副悲惨画面前,
我们甚至看到国家的权力机构不但不秉公执法,反而利用手中的暴力对付手无寸
铁的进城农民。马木生妹死父亡,上诉无门,内心充满了荒凉和悲愤,问到了自
己生为农民的土地的腥味。难道这就是我们农民兄弟注定的命运?《愤怒》,正
如题目所警示的,提醒我们如果再不关注农民问题和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如果再
任由权力机构滥用职权,如果再任由不义横行,那麽像马木生这样铤而走险、揭
竿而起自寻正义之举的暴力举动会越来越多。一场风暴正在看似太平的盛世酝酿
著,就像威胁著城市的沙尘暴正滚滚而来。

  2、情节。

  《悲惨世界》的主线是?述冉阿让的故事。他是修剪树枝的农民,活不下去
了,偷了一块面包,坐了十九年监狱,出狱後满怀仇恨。没想到再次行窃时遇到
宽恕和尊重他的卞福汝.米里哀大主教,被他感化後冉阿让决定洗心革面、重新
做人,渴望通过埋名和做好事度过一生。偏偏一个叫商马第的老人被误认为是冉
阿让被抓,於是为了对得起良心,已经成为马德兰市长的冉阿让决定自首入狱。
再後来他为了拯救孤女珂赛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故意落水,造成死亡的假像,
然後逃走。之後他救出孤女珂赛特,二人相依为命。小说中说,主教教给冉阿让
何为善,但女儿却教给他何为爱。可是员警沙威对冉阿让穷追不舍,最後有机会
抓住冉阿让时却被他感化,释放了他,沙威投河自杀。

  《愤怒》的主人公马木生也是农民,在家□活不下去了,和妹妹到城□打工。
没想到妹妹惨死,後来赶来的父亲失踪,他决定讨个说法,於是上访。可是苦於
四处上访没有说法,他成了专门偷贪官的大盗。再後来他杀死了导致父亲死亡的
钱科长逃亡。路上遇到一位牧师的点化,内心深处有所触动。他便到一个西部小
城埋名立德,广行善事,甚至成了副县长。但做好事并没有给他内心带来平安。
和冉阿让一样,他也收养了一个孤女,在对她倾注的爱中暂时得到解脱。之後,
女儿爱上了他,他便告诉了女儿自己的真实经历。为了造成自首的局面,女儿检
举了他。他也顺服了这样的安排(可以称之为“间接自首”),被员警孙民逮捕
归案。但後来孙民也受到马木生感化,也为了十年前的冤案主动投案自首入狱。
最後,他们都在监狱□获得了内心平安。

  从《悲惨世界》到《愤怒》,这两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有“受苦□报复□感化□
埋名□立德”这样的经历;也都发现立德不能带来良知平安,因此直接或者间接
入狱,精神上获得安宁;也都通过收养孤女学会爱;两人的光辉人格也都感化了
一名员警,使得真正的公义通过牺牲之爱得到成全。

  3、人物。

  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北村的《愤怒》都塑造了明光照耀式的人物,前者是
冉阿让,後者是马木生。雨果在冉阿让身上倾注了如此多的心血,让这一位囚犯
洗心革面成为一个光明磊落、诚实悲悯的爱之使者。他不单身体高大,勇毅过人,
而且乐善好施,慈悲诚恳,敢於舍己。他不仅是一个善良的人,也是一个会爱的
人。

  北村说马木生是第一个他爱上的笔下人物。这位主人公从小把生命的尊严看
得比生活的压力更为重要,从小就没法理解自己的母亲怎麽会为了活命、吃饭就
出卖自己的肉体给村支书。他即使在快要饿晕的情况下仍然不愿去偷轻而易举可
以到手的五块钱。平生第一次偷钱良心马上不安,最後还是分给了乞丐们。後来
他成了大盗并有了团夥,也是被迫无奈。成为强盗他也有“道”:只偷贪官污吏
的钱,偷了钱之後便分给那些最贫穷的人,对城市老百姓他更是秋毫无犯。再後
来他杀死了钱科长,远走异地去埋名立德,乐善好施,感化了一方百姓,然而内
心却仍不得平安。最後,在监狱中他才有了安宁。可以说,他无比热爱正义,追
求良善,也终於学会了爱。因此北村才使得他的监狱在朝阳下镀上一层金色光
芒,“好像天国的景象”。[注释3]

  两位主人公之外的次要人物,比如芳汀与春儿,珂赛特与李好,沙威与孙民
等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也有相近之处,就不一一分析了。

  4、主旨。

  《悲惨世界》和《愤怒》都反映了下层民众的悲惨生活,也写出了这个“悲
惨世界”中人们的“愤怒”:求正义之举。更重要的是,两部作品都不限於单纯
反映悲惨的社会现实,而是写出了良知和忏悔在人一生中所扮演的重要意义。雨
果在《悲惨世界》中的这段话何尝不是《愤怒》想要告诉读者的呢?

  上帝永远存在人的心□,这是真正的良心,它不为虚假的良心所左右,它禁
止火星熄灭,它命令光要记住太阳,当心灵遇到虚假的绝对时,它指示心灵要认
识真正的绝对,人性必胜,人心不灭,这一光辉的现象,可能是我们内心最壮丽
的奇迹……[注释4]。

  北村何尝不是在为人类永不会灭绝的道德和良知而写作?通过马木生的探
索与忏悔,作品何尝不是在讴歌“人性必胜,人心不灭”这一光辉现象?人类绝
对不会埋没“真正的良心”。

  正像雨果对人性必胜和人心不灭的坚定信念成就了《悲惨世界》的卓越一
样,北村的基督信仰也促使他从中国当代文学中荒寒的处境中突围而出,对人类
的良知和道德、悔悟和更新寄予厚望,对弱势群体给予关注和悲悯。这一点使得
《愤怒》走向了深刻,虽然它略显单薄,也许还比不上《悲惨世界》的厚重与伟
大。

  基督信仰相信人是按上帝的形象被造的,所以人虽然“身无彩凤双飞翼”,
但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基督教的使徒保罗说:“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
原显明在人心□;因为神已经给他显明”(《圣经.罗马书》1:19);“没有
律法的外邦人若顺著本性行律法上的事,他们虽然没有律法,自己就是自己的律
法。这是显出律法的功用刻在他们心□,他们是非之心同作见证,并且他们的思
念互相较量,或以为是,或以为非。”(圣经. 罗马书)2:14-15)这人心深
处的神,这人心深处的一点灵明,不管是雨果还是北村,都相信主要是指良心。
人的良心就是上帝写在人心中的法律,是神在人心中发出的微响,时时刻刻在指
引著人类过该过的生活,舍弃罪恶的生活,要求人对神对他者要始终诚实。也惟
有良知才能把爱和公义调和起来,使公义得到真正成全。

  所以,马木生正是从良心深处获得了做人的准则,听到了上帝这微小的声
音,而这样的准则不是普通书籍可以给他的,也不是从这个世界从内心之外可以
听到的,马木生,这位热爱读书的人,几年前就停止买书了,因为书并没有教会
他如何生活和做人。“他发现,知道生活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一个人在深夜,听
自己的良心。”[注释5]“对於他这种人来说,只有良心平安才能活下去。”[注
释6]

  然而,也正是良心使得马木生的自以为义在更高的正义面前饱受折磨。十年
前他自以为通过自己设立的“法庭”公正地杀死了杀父仇人,不认为自己错了。
可复仇之後,良心一再提醒他:你杀错了人怎麽办?“别人不公可以用仇恨、离
弃和蔑视来对待,可是自己不公却无法离弃,因为人无法离弃他自己的心。”[注
释7]於是他试图通过做好事乃至成为工作狂来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使自己良心重
获平静,却只能让他陷入越来越深的孤独。最後,他顺服了女儿的安排,把自己
交付出去,不再自以为是法官,而是把自己当成罪犯,终获内心平静。而这份平
静是以放弃自义和忏悔过去而得。

  这种活跃的良心生活使得马木生在当代文学中成为一个大写的人,而这也正
是《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的主要特质。还是来欣赏一下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对
冉阿让决定自首前内心活动的惊心动魄之描述片断□□

  我们已经向那颗良心深处探望过,现在是再探望的时刻了。我们这样做,不
能没有感动,也不能没有恐惧,因为这种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惊心怵目。精神
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再没有旁的地方可以见到更多异彩,更多黑暗;再没
有比那更可怕、更复杂、更神秘、更变化无穷的东西。世间有一种比海洋更大的
景象,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内心的活动。[注释8]

  人心是广漠辽阔的天地,人在面对良心、省察胸中抱负和日常行动的时候,
往往黯然神伤![注释9]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注释10]

  心灵的存在并不因为其完全无形无体而减少其真实性。[注释11]

  做一个有天良的人!难道那不是他一生的报复中和主教对他的期望中唯一
重要的事情吗?[注释11]

  让那天定的和人为的乖误进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噤口不言,毫无表示,
那样正是积极参加了一切乖误的活动,那是最卑鄙、丧失人格的伪善行为!是卑
污、怯懦、阴险、无耻、丑恶的罪行![注释11]

  外表是重入地狱,实际上却是出地狱!他必须那样做!他如果不那样做,便
是什麽也没有做!他活著也是枉然,他的忏悔也是白费,他以後只可以说:“活
著有什麽意义?”[注释12]

  这岂不正是马木生的心理活动?!

  可以说,如此重视良知和忏悔,重视诚实和尊严,正是基督教理念给这两部
著作带来的巨大影响。这也使《愤怒》能用超验的价值之光来穿透纷乱的社会现
实,在当代文学比较注重人的下半身的氛围中突兀而立,开始讴歌大写的人、精
神的人、价值的人。因此,《愤怒》这部现实主义作品带上了浓郁的浪漫主义风
格。尤其在人物塑造和作品主旨上。

  接下来,我们来看两部作品的不同之处。

  1、最大的不同是《悲惨世界》浓墨重彩讴歌了一八三二年的共和革命和街
道起义,整部作品可以说是雨果作为法国大革命信徒的杰作。而《愤怒》却没有
过多涉及这方面,即使对於马木生团夥打击贪官污吏的“革命”行为也还是进行
了审视。

  我突然觉得有话对他们说。我说,你们知道什麽叫革命吗?革命有时候不但
拿钱,还抢钱,不叫抢,叫剥夺。剥夺地主老财的钱,但不算犯罪。今天我这也
是拿钱,因为老子活不下去了。而那些有钱人的钱花不完,还放在柜子□沤烂。
这就是不公平……我们没有害人,我们是为民除害。[注释13]

  说的时候理直气壮。但毕竟从雨果的时代到现在近一百年了,北村已不相信
革命和起义的绝对正义性,也放弃了人类在地上可以建立天国的信念。马木生杀
死钱科长这个公、私生活都败坏、腐化透顶的坏蛋,不单单是复仇,也是一次关
於公正的演习,他写了审判书,自己对钱家明进行了审判,以良心和正义的名义
判他死刑,并郑重在审判书上署上自己的真名。这不就是缩小的革命行为吗?

  可就是这样的自认为非常正义的行为,马木生逃亡後却像《罪与罚》中拉斯
科尼柯夫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样陷入了深深痛苦。因为人毕竟不是□子,人
的生命毕竟有著神的形象,是尊贵的,是不可以随便处决的。北村让马木生良心
痛苦并无法以做好事平抚心头不安,就是为了指出很多时候,所谓的革命者们往
往以真理和正义的名义越过界限去复仇。谁给人权柄呢?是上帝给人的,因此人
应该有所害怕,不可以仗著权柄肆无忌惮。

  《悲惨世界》相信革命、进步,对人类充满了乐观,对在地上建立天国的信
念一无所疑。而这一点在《愤怒》中已经不见了。在这一点上,北村睿智地背叛
了法国大革命的道德理想国。北村何以有这种非常深刻、不同於《悲惨世界》的
视角?一方面当然是人类一个世纪以来血泪斑斑的试验与探索的教训,另一方面
就是基督信仰所给予作家的透视眼光。

  《愤怒》中马木生逃亡之际曾听牧师讲解《圣经.约翰福音》第八章那个故
事,这个故事颇得北村热爱,在《孙权的故事》中也引用过。

  文士和法利赛人带著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她站在当中。就对耶稣
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
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麽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著告他
的把柄。耶稣却弯著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
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於是又
弯著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出去了,只
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个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
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
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圣经.约翰福音》8:3-11

  正是这个故事使马木生开始反省自己的罪性,最终在良心的催促下,他不再
把自己当成一个法官,而是当成一个罪犯。因为很多时候也许人没有勇气去犯
罪,但并非没有罪性在心□□滥。所以,他扔下了要打别人的石头,成了那位站
在中间的犯罪的妇人。

  不是通过革命和暴力,而是通过忏悔和宽恕,这正是北村指出的一条不同於
《悲惨世界》革命起义之路的另一条道路。

  2、《悲惨世界》这部煌煌巨著,涉及到苦难、战争、爱情、信仰、良知和
法律等诸多方面,气势磅?,力透纸背,充满了人道主义的豪情和浪漫主义的光
辉。而《愤怒》视野比较狭窄,北村的热情与诗意明显不如雨果,他的创作风格
也是冷峻有馀,热情、诗意不足。给人的感觉是北村先有一个创作理念,然後比
较生硬地使各方面硬凑进这个理念内核中,所以就缺少了《悲惨世界》中灌注在
作品中的诗意和赋予人物的“生气”(黑格尔语)。和《悲惨世界》相比,《愤
怒》中的人物似乎站立不住,大都有点成为抽象的寓言符号。陈佐德枯淡了些,
李好单调了些,孙民乾瘪了些,而主人公马木生又生硬了些。而且整个情节缺少
内在发展动力,显得突兀、不自然,缺少更多合情合理的因素。

  《愤怒》先有的那个内核该是公义和自义问题。如果人人都认为自己公义,
那麽真正的公义将不复存在,这个社会就成为人和人相互残杀的地狱。为了说明
这一点,北村不惜让马木生这个中国农民多次进行这方面非产深刻的思考,其思
考的结果更多是作家本人的,而未必是马木生所会和所能想出来的。也许作家太
急於让马木生借鉴基督教理念,而忘记了让他有更多机会浸淫其中。相比之下,
冉阿让不仅受到大主教感化,还有机会和珂赛特躲在修道院多年,对宗教自然有
更多机会了解和接触,其思考也较合乎情理。

  我们最後谈谈《愤怒》与基督信仰的关系。

  非常奇怪,北村这位基督徒作家所写的《愤怒》反映的未必是地道的基督教
精神。当然,作品写到了公义和自义问题,写到了忏悔,写到了良心,写到了人
物如何通过自首获得平安,写到了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写到了生命的尊严,等等。
这些都是和基督教密切相关。但在基本点上,《愤怒》显然背离了基督教精神。

  其背离之处主要就是作品所隐约透漏出来的人性观。

  基督教认为人固然是上帝创造的,但人已经堕落了。一方面人还有神的形象
和良心来对上帝律法模糊感知,另一方面人又是全然堕落和败坏,人性深处充满
了幽暗和罪孽。因此,对人性的看法必须是平衡的。只提任何一个方面都不是基
督教的看法。显然,《愤怒》过分夸大了良心的作用,以至於北村通过马木生所
宣扬的似乎是一种没有救赎的福音,一种爱的福音和良知的福音。

  从根本上来说,基督教固然有许多美好理念,但这并不是基督教的根本,耶
稣也不主要是作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伟大人物。对信徒来说,他是救主。其前提就
是每个人都彻底堕落,良心绝对没有办法找到上帝,良心也绝对不是上帝。就像
一个溺水的人不可能拽著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水□拽上来。因此基督教信仰强调
他救而非自救。为什麽这麽强调?就是建立在对人根本性堕落的信仰上。

  《愤怒》中的马木生似乎生下来就与众不同,“对於他这种人来说,只有良
心平安才能活下去”。[注释6]他杀人以前对自己的评价很高,“我有自己的道德
感,我从不多拿人家的东西。我也有爱心,如果我有很多钱,我一定不会独享,
我会分给别人”;对自己陷入仇恨也有一套解释,并不怪罪自己,“可是我心□
充满仇恨,因为那些有很多钱的人,他们连一块钱也不想分给我”。[注释14]杀
人之後,起先他一直认定自己是对的,是公义的,但越到後来却越来越孤独,越
来越认为自己错了,不该自以为义。“他不再纯粹从做好事中求得平安,而是希
望出现另一个答案,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在这种期待中慢慢使心情平复。他的梦
开始变化,虽然还是梦见法庭,但他不再是慷慨激昂的那一个。而是坐在审判席
上静静聆听的那一个。”[注释15]为什麽他会有这种觉悟,也渐渐止息心中的愤
怒?一个主要途径是聆听良知的声音,“它是最好的朋友,它和他交谈时也最真
诚,它是最好的导师”[注释16]。另一个途径是通过观察美丽的大自然,“我想,
既然有这麽美丽的世界,为什麽没有美丽的人生呢?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这是
不对的,是哪里出了岔子”。[注释17]

  所以,通篇看不到马木生真正获得了基督教的那种救赎,而是写他通过良知
和大自然走向了上帝,触摸到了上帝,获得了良心信仰。就像冉阿让一样,他的
良心成了他的上帝。最後,他所谓的顺服也不是在耶稣基督的法庭前,而是在人
间法庭前完成了“顺服”,获得了内心平安。或许,北村这样写是一种象徵,但
给人会带来这样的看法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从基督信仰来看,这分明是一种谎
言,一种廉价的爱的福音,也注定了在这个人性堕落的黑暗世界中并不可能。

  忏悔,有两种。一种是?古斯丁那样在神面前的神义论的忏悔;一种是卢梭
那样在人面前的人义论的忏悔。卢梭的忏悔之所以是人义论的,是因为连他的忏
悔本身也成为一种变相的控诉,显出一种因认识到自己能够忏悔而有的骄傲。马
木生的忏悔正是近於人义论的,因为他完全借助了自己的良心获得了绝对的是非
感,成就了一个走向崇高的自我。他摆脱过去罪恶的缠累,丝毫不是因借助外在
於人的耶稣基督的拯救,而是靠内在于人的良知的反省。於是忏悔也就成为人自
我成圣、走向崇高的手段,而不是在上帝面前的诚剖。尽管马木生也说:“除了
良心,没一个人能审判别人,也没有一个人能感动别人,我是一个准备服刑的罪
犯。别让良心变成特权。”[注释18]其实,他已经成为一个有著良知特权的英雄。
他放弃了外表的善行,走向了内心的善行。以至於周围的朋友们、亲人们都对他
崇敬有加,认为他崇高。

  可是,基督教认为良心已受罪恶的玷污,并非绝对可靠。基督教思想家、物
理学家和数学家巴斯卡(1623-1662)早就说过:“人们干坏事从来都没有像他
们是出自良心而干坏事时干得那麽淋漓尽致而又那麽兴高采烈了。”[注释19]请
注意,巴斯卡强调人们干坏事时,也很可能认为出於良心,像恐怖分子劫机撞击
世贸大厦事件所显示的。良心可能会错,而人自己还以为对,所以并不可靠。所
以,巴斯卡认为基督的救赎是不合乎人的天性良知的:“世上所有的宗教和教派
都以天赋的理性作为指导。唯有基督徒才受约束要向自身以外去汲取自己的规律
并使自己熟悉耶稣基督所留给古人的规律。”[注释20]“唯一违反天性、违反常
识、违反我们欢乐的宗教,就只是那种永远存在的宗教。”[注释21]巴斯卡认为
这就是基督教。所以,通过忏悔、爱获得平安和快乐,并不是基督教,这是和靠
著修炼获得解脱的人本宗教一脉相承的。在一个不公不义的社会,靠著推销爱的
福音建立一个良知社会,简直是幻想。所以,北村尽管摆脱了法国大革命的革命
情结,但还是陷入了大革命的道德乌托邦情结。在这一点上,他和雨果是精神兄
弟。因此,才把两部作品拿来比较。

  《悲惨世界》宣扬这种革命加人道的宗教,宣扬良知的力量,这和那个时代
的精神是一致的,因为那是一个革命的时代,也是一个浪漫的时代。过了一百年
了,北村又在宣扬这种不要革命但要人道和良知的人本宗教,和雨果在人性观上
倒不谋而合。只是对於深深浸泡在整个二十世纪幽暗人性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似
乎过於乐观了。北村过去的写作一度只注重基督教的特殊恩典,现在又走到另一
个极端,只注重普遍恩典(基督教神学中把良知和大自然作为上帝的普遍启示和
普遍恩典)。这倒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当然,以上只是本人针对这部作品的一得之见,不管体现了怎样的信念,《愤
怒》仍不失为北村探索道路上的上乘之作,因为他试图深刻捕捉并描绘当前的真
实,也试图给出一条道路。虽然他指出的路不见得正确,但对问题的观察仍是相
当敏锐和深切的。他所塑造的新人毕竟也是当代文学的一次有益尝试。


注释:

  [注释1]馀杰《我们的罪与爱》,《愤怒.序》,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
年版,第2页。  
  [注释2][注释8][注释9][注释10][注释11][注释12][法国]雨果《悲惨世界》
(二),李丹 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461,272,273,276,
280,281页。
  [注释3][注释5][注释6][注释7][注释13] [注释14][注释15][注释16] [注释17][注
释18]北村《愤怒》,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第305,145,195,196,113,
47,240,146,252,299页。
  [注释4][法]雨果《悲惨世界》(五),李丹 方於 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
社,1984年版,第1634页。
  [注释19][注释20][注释21]][法]巴斯卡《思想录》,何兆武 译,北京:商务
印书馆,1985年版,第445,447,270页。

附录:与北村笔谈(04年10月10日)

  宏伟:北村兄,平安!刚对著秋天温暖的阳光看完兄弟惠寄的杰作《愤怒》,
想对此有些解读(可能和馀杰很不同)。借此机会想先沟通一下(可能否定性议
论较多,先想听听你的想法)。

  北村:宏伟弟兄,你好,欢迎否定和批评。

  宏伟:我读完此小说後对妻子讲述小说情节(这是我们家的“习惯”),她
惊呼说这是中国版的《悲惨世界》。请问你有无看过《悲惨世界》?你如何评价
雨果此作(我似乎觉得你对雨果很有偏爱)?

  北村:我看过《悲惨世界》,不能说我对雨果有偏爱,事实上人道主义作家
我都偏爱,也许更偏爱现实主义作家。

  宏伟:我个人认为你对於马木生忏悔精神的刻划非常深刻,不仅动用了《圣经.约翰福音》第八章作为精神资源,也把良心作为上帝的尺度和律法来使用。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小说仍旧可以称为你一贯的心灵写作或良知写作。你为何非
常强调这一点?

  北村:忏悔是我们处境化的最重要的问题,我会从各种角度来描述它的景
象。但这本书恐怕不是忏悔问题,是公义和自义的问题。

  宏伟:馀杰很赞赏你作品中马木生爱之磁场的建立和他的爱的举动对周围人
的感化。你在作品中肯定良知的价值和爱的力量,基於什麽考虑?

  北村:基於信心以及事实。没人去写它,不是没有。

  宏伟:不管是良知宗教还是爱的宗教与救赎宗教相比绝对不同。是否你已绕
开救赎而致力塑造没有救赎的道德圣徒,借此推销爱的福音或良知福音(被朋霍
费尔称为“廉价的恩典”)?

  北村:这个人不是没有救赎,而是得到救赎,但我省略了这个过程。有人既
认为我的小说中直接出现救赎不妥,我以为在某种角度有道理。我想通过基督教
核心价值,让它呈现丰富的生命事实。所以这本书不是一个得救赎去做好事去忏
悔的问题,恰恰是做好事没安慰的问题。

  宏伟:陈佐松和李好策划去报案的情节是否太不合乎中国人的情理?马木生
的作为中国农民的思考与演说是否太知识份子化?他的经历是否太离奇?你已
经远离农民生活,何以得知他们目前在想什麽?

  北村:首先,这本身就是一个事实,是我在做电视节目时的一个真实事件,
包括策划报案。其二,何以说我离开农民?你到北京的上访村看看就知道了,事
实比我写的痛苦上万倍。一个持守我这种立场的作家对此不可能无动於衷。书中
塞进火葬场的事件也是真实的事件。

  宏伟:情欲的煎熬一直是你过去主人公的一大特点。马木生何以具有如此强
大的免疫力?

  北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这个问题。情欲不是本篇的重点……或说他的罪
不是要表现在这□。

  宏伟:孙民真能把自己弄进监狱麽(尤其在中国)?是否太夸大良心的作用?

  北村:他不是全依靠良心,他不把自己弄进去,也要进去。因为整个案子要
水落石出了。我非常相信中国人当中也有这样的人,即使我们没看到,我想。这
不但是信心的问题,而是事实。也许通过这本小说,有人会看到,这样把自己交
出也是一种好的选择。

  宏伟:马木生杀死钱家明後最大的折磨在於是不是杀错了人而不在於是不是
杀了人。这一点和《罪与罚》相比,余杰认为马木生更正义,我则认为在意义上
是削弱。你自己怎麽看?

  北村:不是这样的,是否杀错只是一个罪犯开始自我心灵拷问的第一个因素
和契机。弟兄没看出来吗?接下去的才是重中之重,跟杀不杀错人没有关系。而
是他是否有杀人权柄的问题。

  宏伟:促使你写作此作的最初冲动是什麽?

  北村:对公义和自义的思考,加上原始素材的碰撞。

  宏伟:你过去的小说主人公一般有两类:一是比较敏感型和脆弱型,二是精
神圣徒型。马木生似仍属於精神圣徒型。你过去小说大概有沉沦堕落或者救赎新
生的模式,本小说似仍未突破。你觉得和过去相比,这部小说创新何在?

  北村:我不知道自己写过什麽类型,叫一个作家去对自己的作品分型很困
难,但这是我第一个写出的明光照耀式的人物,所以有人会觉得不真实。我以前
实际上没写出过任何一个这样的我能爱上他的人物。

  宏伟:有人批评你不是贴著人物写作(如《安娜.卡列尼娜》)而是高於人
物写作。如何回应这种批评?

  北村:我接受在技术上对我的任何批评,事实上我的问题不止这个,我在一
篇叫《十作家批判书》中也发现很多对我有用的东西。但我对不理解我的创作中
的核心问题,倍感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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