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也许不仅仅是“木材砖瓦” 王子今 史学评论网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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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厚宣著《古代研究的史料问题》,其实是一部史学批评的论著。批评的主要对
象,是吴泽教授的《中国历史大系.古代史》。作者举例说明材料运用的重要性,
即使有所批评,也完全出於善意。应当说他的批评是比较严厉的。这种直接的、
大胆的批评,可以体现当时学术气氛之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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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和重温学术史上有意义的论著,实在是很有意义的事。
1950年6月商务印书馆初版的胡厚宣著《古代研究的史料问题》,列入“二十世
纪学术要籍重刊”,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再次印行,为我们提供了重新学习的机会。
胡厚宣强调“史料”对於“史学”的重要意义。他写道:“史学若是房屋,那?,
史观是工程师,史料是木材砖瓦。只有工程师而没有木材砖瓦,和只有木材砖瓦
而没有工程师,是同样盖不成房子的。只有正确的史观,没有正确的史料,和只
有正确的史料,没有正确的史观,是同样写不出正确的历史来的。”(第6页)
胡厚宣引用了蔡元培的话:“研究史学,首当以材料为尚。”“史学,亦即史料
学。”(《〈明清史料〉序言》)又引用了傅斯年的名言:“近代欧洲的历史学,
也可以说只是史料学。”“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
料,却不能乌?瘴气地乱说。”作者注:“见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集刊》一本一分《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虽然没有明白提示傅斯年的
姓名,当时的学界,应当都熟悉这段话。而今天的青年学子,也因20多年来的
学术开放,能够了解这一重要学术主张的由来。对於傅斯年的观点,胡厚宣说:
“这话说的也许稍微过火了一点。”发表於1950年的这种评价,论者不知是否
心存与隐去傅斯年姓名同样的顾虑。
其实,客观地说,“史料”也许不仅仅是“木材砖瓦”。如果取“史学若是房屋”
这样的比喻,应当说“史料”就是地基。
胡厚宣著《古代研究的史料问题》,其实是一部史学批评的论著。批评的主要对
象,是一部“解放後所出唯一的一大部史学著作”□□《中国历史大系.古代
史》。他特别说明:“我只是举例说明材料的引用,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决没有
存心批评哪一家。即批评,也完全出於善意。”(第51页)胡厚宣同样隐去了
这部书作者的姓名。不过,傅杰先生在“重刊弁言”□已经告诉我们了:这部书
“就是吴泽教授的《中国历史大系.古代史》”。傅杰还说,“除了该书‘有十
馀处,都把《中国史纲》的张荫麟写作杨荫麟,把作《殷代的羌与蜀》的董作宾
错成商承祚’之类的粗疏,主要涉及甲骨文的引证和解释问题。”(第3页)
胡厚宣的批评虽然并不明确点名,却依然是相当严厉的。对於“张荫麟”“杨荫
麟”、“董作宾”“商承祚”之误,他指出,“这不像是手民的偶误,应该是作
者的粗心。这种好像是极小的毛疵错误,在几十万字的大书上,实在太多了。”
(第22页)胡厚宣使用的言辞,如“没有具备”“最低限度的基础”,“东抄
西抄,杂乱拼?”,“荒谬错误,矛盾抵触,而不能自圆其说”(第23页),“不
辨是非,辗转抄录”,於是“将错就错”(第36页),“望文生义,断章取义”,
“言之过多,近於幻想”(第48页)等,应当说也是比较严厉的。这种直接的、
大胆的批评,可以体现当时学术气氛之比较活跃和学术空气的相对健康。据傅杰
回忆,近20年前,他和胡厚宣言及本书,胡厚宣笑道:“那时我年轻啊,要是
现在我就不写这种书了。”据傅杰推测,“胡的意思,大概是如《中国历史大系.
古代史》这样的著作,未必值得专门写一本书来批评吧。”(第7页)我们是不
是还可以作另外的推想:胡厚宣说“要是现在我就不写这种书了”,是考虑到
“现在”的学界气候和学术风气已经与他尚“年轻”的“那时”有所不同了。
胡厚宣指出:“《古代史》196页又引石璋如《小屯後五次发掘的重要发现》一
文,说殷代车马的发现,‘是在Mao的一个坑中’。Mao是什??Mao的一个
坑中又是什??引石氏原文,这样随便一说,是不可以的。我们翻看石氏原书,
才知道这个车马坑是M20,M代表墓葬,这个车马墓葬的编号是20,所以称这
个坑是M20。《古代史》把M20错抄成Mao,又误认车马是出在Mao的一个坑
中,那就错远了。”(第45页)类似的粗疏,还表现在胡厚宣指出的对於“典
籍史料的真伪和年代”的错误判断,对於“考古史料的徵引和解说”方面的疏
误,对“甲骨文不同的解释”之不加分辨,对於“甲骨文错误的学说”和“甲骨
文被扬弃了的论断”的沿用,以及种种“粗心的援引”、“非法的推论”等等。
材料的误用,因而产生“新奇怪异的学说”(第36页)。遗憾的是,这种对史料
的忽略而导致学风空疏的情形,现在又在重演,而且愈演愈烈。胡厚宣当时批评
的现象,出现在一个社会大动荡的年代。大概有些人以为新时代的来临,使得只
要掌握了先进的“史观”,不必在“史料”方面下功夫,就可以成就名作,成就
大家。今天的情形虽有不同,然而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再次动摇了史学实证的
传统。我们应当理解胡厚宣引用的郭沫若《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中的话。郭沫
若说,对史料的科学审视,“根本没有做够”。他认为:“不仅古史辨派的阶段,
没有充分达到,甚至有时比康有为,阎百诗都要落後,这样怎?能够扬弃旧史学
呢?实在是应该成为问题的。”在有心推动史学的进步时,我们也有必要牢记胡
厚宣的劝诫:“不要太忽略了材料的问题。”(第49页)
胡厚宣《古代研究的史料问题》还有另外的学术卓识值得我们重视。作者肯定了
“疑古”思潮的学术意义:“现代疑古学最大的贡献,一个是康有为的‘托古改
制的古史观’,一个是顾颉刚的‘层累造成的古史观’。疑古学说,固然也有一
些偏向,但这一条追求真理的科学道路是不错的。”他还写道:“疑古的潮流,
远在十多年以前,早就成了尾声了。虽然现在我们不必再朝那条路上走,但前人
所作大部分的成绩,我们必须批判地接受和学习。”同时,胡厚宣又谈到“疑古”
之後的“新证”和“纠矫”:“辨伪的阶段,现在已经进到‘古籍的新证’和
‘疑古的纠矫’了。过去疑古学者不但辨出了伪书,并且真书的时代,也往往怀
疑,而尽量拉後。现在则从甲骨金文予以证明,考出有的材料,时代并不太晚。
像王国维的《古史新证》,唐兰的《古籍新证》,和于省吾的《尚书新证》、《诗经
新证》、《易经新证》、《诸子新证》,都是这方面的好书。”“辨伪的现阶段,已
经由辨别伪书,进到鉴定真书的著作时期,又由时代的过晚,进到其中也有早期
的成分。”(第8~9页)“疑古”以及“新证”和“纠矫”,也都是关於“史料”
的重大的学术问题。而胡厚宣关於“疑古”之後学术进步的论说,又可以看作今
天有关“疑古时代”讨论中某种意见的先声。
胡厚宣《古代研究的史料问题》能够再次推出,我们应当感谢傅杰和云南人民出
版社。然而也应当看到,编辑工作中仍然存在不足。该书附录《关於商周史学习
问题》、《甲骨文和今文》、《我和甲骨文》三篇文章,由於作者对於殷商时代是否
是奴隶社会的观点前後有所改变,在一部书中前後因此出现矛盾,而编辑者未加
说明,可能会使有的读者产生疑惑。书中又有个别误排字而未能校出者,如“酒
熟日酋”(第39页)应是“酒熟曰酋”之误,也是应当指出的。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6年07月18日第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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