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在学校上完最後一堂课後,从裤袋掏出手机瞟了一眼,时间显示「
16:44」。虽然看起来有点不吉利,但我并没有多想;此时,教室外面还下著大雷雨。从
下午第二堂课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干,怎麽还不停……」我对著窗外嘟嚷著。
我们学校在山坡地上,而我现在待的工学院,是距离校门口最远的一栋建□。这里平日好
天气的时候,总是可以把山脚下的风景看得一清二楚;运气好一点的话,甚至能眺望到远
处几公里外的海岸线。
我望著窗外十几分钟过後,同学走得差不多了。「阿风,还不走阿……?」我的好友阿展
走过来拍拍我的肩。通常没事的话,我们星期五第八节课过後,都会在学校餐厅用过晚餐
,再离开校园。但是,阿展今天说他家里有事。
「你先回去吧,教室的灯我关就好了。我等雨小一点才要走,顺便看一下手边剩没几页的
小说。」我这麽说完,一记闪电从黑压压的天空打下;瞬间,日光灯闪了两下,然後熄灭
。教室一片黑暗。只有些微昏沉沉的光线从没拉上窗□的玻璃穿透进来。我起过身,把其
他的窗□拉开,以便让更多的光线透进来;但整体来说,效果并不怎麽明显。
拉完窗□,我转过头去;我已经看不见阿展的人影了。「妈的,这家伙还走得真快——」
我想,他家里真的有急事吧。本来我也打算背起书包离开了,但没过几秒电力好像恢复了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了起来。而我改变念头,把书包放回桌脚旁,从里面拿出一本小说
读了起来。应该再过半小时,这本武侠小说就可以读完了。我想。
只是不知道为什麽,小说读了几页过後,就觉得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於是,我把手机闹
铃设置在「17:30」的时间。然後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下。因为逢假期周末,工友兼职警卫
的李伯伯於晚上七点至八点之间,就会拿铁□来把工学院出入口的大门锁上了。当然,他
会确认还有没有同学还没离开教室。这是本来校方的规定。
但是这个学期,因为贵重的实验器材常常被偷,而且地方治安不是很好;校长就下令星期
五最後一堂课过後,不开放任何户外的球类场地;至於留在教室或图书馆看书的同学,最
晚可以待到晚上六点。通常这时候会有广播:六点半一到,校园的电源将被系统切断,还
待在校内的同学,请迅速离开校园……
*** ***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等我小憩醒来的时候,整间教室黑压压的,伸手根本不见五指;而
且外头强劲地风雨仍然顽强地吹打在教室的窗户玻璃上面,发出「咯咯——嘎嘎——」的
声响。我纳闷著,为什麽手机闹铃没响;等到摸黑在桌上摸到手机後,才知道原来没电了
;但是,一般的手机没电後,你再重新按一次开机,又会有一些电力。只要不拨打电话,
还是可以支撑十几分钟时间的。
於是我把手机按了开机,急得想知道现在确切的时间;一方面,也想要藉由手机的光源,
摸黑走出教室下楼。等待过了十秒。手机开机完了。萤幕时间显示「19:59」。我的心整
个揪紧:李伯伯不是七点至八点之间会来工学院锁门吗……!?想到这里。我真的慌了。
整个人慌了。想打电话去警卫室问问,但又怕一打出去就会没电了;大楼的电源八成被切
断了吧,我猜。我这时不能没有手机的光源啊。
不多想了,还是先到一楼再说吧;搞不好李伯伯会迟到,或者忘记锁门。我现在只能这样
想喏。当我背起书包踏出教室第一步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是我网路上下载的〈鬼来电〉
的铃声。手机桌面瞬间跳出我时间设在「17:30」的闹钟小图……
照理说,我应该要立刻按掉的;但我足足让它响了二十几秒,让它自动停掉。别问为什麽
。你想想白天同学在一起的时候,响这种铃声会很好玩;但此刻教室乌漆妈黑的,外头又
雷电闪个不停……在心里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没被这铃声吓死已经算命大了。
说也奇怪。〈鬼来电〉铃声响完之後,周围的空气瞬间寒冷起来;明明现在还是夏季,下
周考完期末考就放暑假了。为什麽身体会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眼皮还一直跳个不停
。双脚开始断断续续地抽搐。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吓自己。但我真的听见右侧隔壁教室
「J704」传来脚步声。而且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清晰……
「哈罗——同学!?」我对著「J704」教室外的走廊轻声喊叫;希望是位一样在学校不小
心睡著的同学。但感觉没人回应我。黑漆漆的走廊跟本什麽也看不到。事实上我不敢把手
机的光源朝向「J704」的方位,因为「未知」最令人感到惊惶和害怕。刚才我吓了一跳。
我不小心把手机挨近到自己面前,所以脸部的五官轮廓,全部扭曲在小小的镜面上;加上
手机光源又是绿色萤光系的,看上去那张脸真像被卡车辗平的鬼脸。极为阴森和恐怖。
这时候,我的掌心和额头直冒冷汗;手机一个没拿好掉落在长廊上。情况有点不对劲。我
的第六感强烈地这麽告诉我:再不走,可能真的会有生命的危险;又告诉我:赶快捡起地
上那支手机,它能为你保命……
而从「J704」教室传出来的脚步声我可以判断,「未知的东西」已经距离我剩下不到一公
尺的距离。或者更接近。当下我马上捡起手机,并让似乎已经快要完全麻痹的双脚,努力
一跛一跛朝向电梯口跑去。诡异的是:在刚才弯下腰捡手机的时候,我好像藉由手机微弱
的光芒瞄到一张没有眼珠的脸。像是女人的脸。而且披头散发。头发很长很长。我颧骨的
皮肤好像有跟它稍微碰触到那麽一下下。感觉很不舒服,像是跟昆□的触须碰撞到似的。
皮肤好□好□。好□好□。
等到穿过「J702」和「J701」教室前的长廊,我终於来到电梯这边了。但电梯的左边是楼
梯。有电梯不奇怪;重点是,电梯门面上方亮著小灯:「3」、「4」、「5」、「6」……
咦,奇怪,校园里的电源这时候不是应该被系统给切断了吗!?为什麽电梯还会动!?而
且小灯快亮到「7」的数字了。也就是我目前待的这层楼。
我的双手不断颤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在处在这麽一个完全接近黑暗的空间里,我的内
心似乎快要承受不住这股恐怖的压力。「要等电梯来吗!?」这道念头在我脑海存活不到
一秒钟,我就做了决定:连爬带滚也要赶紧走楼梯下楼。你怎麽知道,电梯里面是不是有
什麽不乾净的东西。
当我踉踉跄跄摸黑走到六楼时。在距离我差不多五公尺的电梯出入口方向那边,我微微看
见小灯显示「6」;接著,电梯的门大剌剌地打开了。我吓傻了。感觉好像有什麽东西要
从那里头走出来的感觉。这时候,我一个不小心,左脚把楼梯踩空了……
然後我本能地双手抱住头,一路跌跌撞撞地滚到一楼。在一台饮料自动贩卖机前才停止下
来。我的头好痛好晕,额头好像在喷血,身体各个部位也传来像火烧灼的刺痛感。感觉意
识已经开始模糊。但求生意志还是很强烈。「我一定要活著离开这里……」我忍著剧痛,
继续朝著距离我还有十公尺的工学院大门,匍匐前进……
但基於好奇,我还是忍不住转头往後方的电梯看了一下。电梯的小灯亮著「5」。我眨了
眨眼睛,再一次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这一次更恐怖了。电梯的数字小灯亮的数字跳成「
4」、「3」、「2」……正在朝著「1」前进。「干——这是三小啦!」我赶快把头转回去
,并加快脚步爬行到工学院大门那边……
等到确定双手捉住大门的门把之後,我双手使力地撑起半截身体,并且努力地要把大门推
开;但大门已经被外头的铁链及锁头深深地卡死了。我开始歇斯底里地把右手缩成拳头,
使出浑身仅存的吃奶力气往玻璃面打去;我手指头都打到瘀青流血了,玻璃还是打不破。
我接著啜泣起来,失望地看向外面……大雨已经停止了。圆融融的明月高挂在夜晚的星空
之中。极为诡异,极为阴森……
「咦!?」这个时候,距离工学院大门差不多五十公尺的一座篮球架底下,好像有一个中
年人的背影。应该是工友李伯伯吧。「救救我——救救我——」我又开始疯狂地□打大门
起来了;试图制造出响声,吸引他的注意。但是老伯伯好像什麽都没听见,迳自往西北方
的体育馆走去,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时候,电梯那边传来一声巨响;我把头转回去看了一下。「干——」该死的,电梯的小
灯数字显示「1」。电梯门「唰唰」一声打开了。我藉由大门外折射进来些微的月光看清
,里头爬出来的是一位女鬼。她的脸极为惨白。没有眼珠。披头散发。嘴角不断冒出□□
的鲜血。不,不,不,她的身体根本没有抵触到地板。她是腾空向我这个方向迅速移动过
来的……
更恐怖的是,电梯里头又接连爬出许多无头的身躯。跟在她的後面。「不要——」我想尖
叫,但感觉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响。女鬼一步一步朝著大门靠近,而
我已经无路可退。我又赶快把目光撇向大门外面,刚才在篮球架底下的人影又出现了……
人影慢慢朝我这个方向走来。「咦……!?」他不是李伯伯,是一台自己在移动的脚踏车
。「喵呜——」我吓了一大跳。有一只黑猫哪时候趴在大门外头看著我。两颗骨碌碌的眼
球散发著绿光那样的惊悚。「这会是错觉吗!?」我把眼睛揉一揉,再看一次:脚踏车和
黑猫都不见了。我的心脏差点停止下来……
「啊……」当我回过神来,没有眼球的女鬼已经距离我剩下「三公尺」、「两公尺」
、「一公尺」……这时候我的手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出现在我大腿上;我赶快把它拿
起来按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断电了。一种极端的恐怖感涌上我的心头……
我的四肢好像变得跟冰块那样冰冷。我知道女鬼马上就要吞噬我,或带走我。我知道一切
都来不及了。我不喊叫了。也不想挣扎了。任凭泪水默默从我的脸颊流到肩膀、臂肘,和
掌心。我闭上眼睛,紧紧捉著手机。手机整个湿漉漉的。突然间——手机响了。我二话不
说马上接起手机;但是,当我按下接听键那刻……音波里的讯息好像已经抢先一步传达到
我的大脑了。这是朋友阿展带给我的讯息。
「阿风——千万不能睁开眼睛——赶快丢掉手机往你的右方爬——能爬多快就爬多快
——阿风——千万不能睁开眼睛啊——」我可以感觉我的双脚被许多双冰冷的手捉著,它
们使力地要把我拖回电梯里头。我一口气把手边的手机丢向它们。然後双脚似乎是被放开
了。我赶紧拼命往我的右侧爬。「千万不能睁开眼睛——」我一直重覆默念著这句话。
刹那间,刹那间——我感觉前方有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拉住我,硬要我跟这群不知哪来的
恐怖形体脱离。「啊——」我感觉我的脚踝又被女鬼捉住了。「啊啊啊啊——」我感觉我
的脚被扯断了。一道激烈的痛楚像电流那样冲击我的全身……
我感觉全身不自主痉挛著,并且口吐白沫。我感觉我好像被拉到操场中央的草原上躺著。
我感觉有月光轻□在我的额头,还有微微的风吹来很凉爽。「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我
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最後好像有张开吧,又好像没有。但我脑海永远记得那一幕恐怖的画
面:换阿展被一群无头的身躯拖进电梯里面去了……
而那位没有眼珠的女鬼,在电梯门外面向我许久,才不甘愿爬进了电梯。我可以感觉
她的失望和愤怒。我可以感觉电梯的小灯正慢慢跳上「7」的数字。我可以感觉阿展被那
群脏东西拖拉到「J703」教室。我们班的教室。(平日好天气的时候,总是可以把山脚下
的风景看得一清二楚;运气好一点的话,甚至能眺望到远处几公里外的海岸线。)
我可以感觉女鬼打开窗户,把阿展从七楼抛了下去;我可以感觉阿展紧紧握著我的手
机;我可以感觉手机〈鬼来电〉的铃声响起;我可以感觉阿展按了「拒接键」。我可以感
觉那里所有正在发生的事:爆炸、爆炸、爆炸。教室一片火海。我可以感觉自己最後晕眩
过去。什麽事都记不得了……
*** ***
当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镇上的公立医院了。有一团温暖的阳光从窗户穿透进来,□在
我正躺著的这一架病床上。
「谢天谢地,儿子你终於醒了——」我看见身旁的母亲在哭。我想说话,却不知道要说什
麽而作罢。然後我用手去捉捉头上的绷带。我感觉整张脸部热辣辣,好像某种强酸残留似
的。我也感觉双脚废了:连我想要单纯地动一动脚趾头;但是,它们都没有反应。好像那
双脚是别人似的。
妈妈站在我身旁一直哭、一直哭,好像泪水都用不完的样子。过了几分钟,一位披著
白袍的;应该是医生吧。他走进来病房跟妈妈小声说话。虽然话语讲得极小声,但我一双
灵敏的耳朵还是全部听仔细了。「你儿子腿部的皮肤灼伤太严重了,我们建议截肢——」
妈妈听完眼眶更红了。说实在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自己会变成这
个样子!?
没多久,爸爸提了一袋便当进来。妈妈告诉爸爸医生刚才讲得那一段话。然後夫妻俩
人坐在我隔壁空位的病床上,彼此抱著痛哭。我心里很舍不得,只能默默流下眼泪来。
晚上——我比较清醒的时候,爸爸这麽说著:「你已经昏迷一个礼拜了。上周的星期五,
你们学校的实验室发生爆炸——」当爸爸要继续讲下去的时候,病房的大门被推开了。是
我们班的班导和同学。我用著疲倦目光扫视著这些昔日熟悉的脸孔,一遍又一遍。接著我
问:「阿展人呢……!?」全班同学瞬间都低下头来,逃避我的问题。「他——死了!」
班导打破沉默。同学们开始哽咽。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劲,突然发起疯来了。我把同学们送来的花束,一口气推倒在
地面上。「你们都出去——给我出去——」接著,我把头埋进被单里,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
*** ***
一个月过去。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怪物;整张脸右半边是焦黑的,双脚膝盖以下都被截肢了
。而轮椅成了我终生的伴侣。虽然我变成这副模样,但我还是想把一件事情搞清楚。爸爸
也同意我这麽做。於是,我们去学校找了班导。爸爸让我和老师单独地说话。
「范导,你在这学校教书教那麽久了……是不是曾经有女同学从「J703」教室跳楼自杀?
」我问。这是我第六感要我问的。
范导愣住了,一副「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的样子。
我们沉默了良久。
我坐在轮椅上想:范导不说,我又何必逼他呢。我叹了口气,摇摇头。当我独自推著轮椅
,要离开他的私人办公室时,一道声音把我叫住了。「等等……」
范导点了根菸,边抽边把故事娓娓道来:
「五年前吧,有一位颇年轻帅气的助理男教授,同时间爱上我们XX系的两位颇有姿色
的女同学。纸终究包不住火。当两位女同学双方都知晓後,便约在一天星期五下课後谈判
。地点就是「J703」教室。不料谈判谈到一半,双方开始有了拉扯,一位女同学不小心把
另外一位女同学,从那间教室七楼给推下去……」
听到这里,我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我好像明白校长为何规定:礼拜五周末要提早
把工学院大楼的出入口加装铁链上锁;还有晚上六点半过後,校园的电源就会被系统切断
。接著,我又想起一个月前……礼拜五周末那天所发生的事情:
我记得第八节下课後,我和阿展就走到工学院一楼的实验室纪录菌种培养的数据。我无心
开了一个玩笑:「喂——你觉得我们学校有人跳楼过吗?」
「干——不要讲这个啦!」阿展一副很害怕的样子。「纪录完早点回家吧——」
「呵呵,我先回教室拿本小说——你不要给我先落跑噢!」在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好像不
小心撞倒了一些瓶罐,有些还是管制的易燃化学药剂。我当下似乎没在意那麽多;心想,
等一会再处理善後就好了。然後就走出实验室,搭上电梯回教室拿小说了。
「四点四十四分了,拿完赶快下来啊——我的手机也顺便。」我只记得自己离开实验室前
,阿展最後一句话这麽说的。他要我把他放在抽屉里的手机拿下来。
回到现实。此时此刻,我的内心不自主地莫名颤抖。「手机!?四点四十四分!?女
同学被推下楼!?这一切是多麽的巧合外加难以解释;我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阿展……
*** ***
跟范导讲完话後,时间快要接近六点了;而校内一样响起广播,要把学生们赶出校园
了。在爸爸帮我推著轮椅经过给大火烧得焦黑的工学院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抬头望了「
J703」教室一眼。我好像看到了两团像人形的黑影拥抱在一起,然後窗户好像瞬间自己打
开了……我揉了揉眼睛,又再看一次。那两团黑影已经不见了。「喵呜——」这时候草丛
跳出一只黑猫,把我跟爸爸都吓了一跳。有一秒那只猫看著我的眼神,好像我这辈子最好
的已故朋友「阿展」的眼神。我对著它,挤出歉意笑笑。
接下来的每个晚上,我总是有意无意,都会想起工学院那一间「J703」教室。以及我
跟阿展许多一起做实验的快乐日子。那间教室,平日好天气的时候,总是可以把山脚下的
风景看得一清二楚;运气好一点的话,甚至能眺望到远处几公里外的海岸线。【全文完】
*** ***
後记:
对了,忘记补充一点。
工学院实验室爆炸一案的报告出来了:易燃化学药剂酿的祸……
我想有一天,我会去自首吧:把自己打翻药剂的事都招供出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麽,看著爸妈每天为我打理生活的背影;
泪水就午夜十二点过後,自己悄悄从脸上滑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