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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小津
#1
清华大学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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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一九八六年吧,总之是《童年往事》入选「纽约影展」的那一次,我在纽约
林肯中心见证了一次似乎与小津安二郎不无关系的小小文件。不,应该是小津与台
湾电影的关系或没有关系。


《童年往事》放映完毕,侯孝贤在掌声雷动中上了讲台,焦雄屏坐在旁边担任翻译。

观众席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绅士举手提问(後来才知道,他就是《纽约时报》的
资深影评人Vincent Canby,现已过世)问题的大意是:他觉得《童年往事》的镜头
运用和剪接方式很像小津安二郎,想知道侯孝贤是否受过小津电影的影响。

观众中不少人认为,侯孝贤的回答不够坦诚。侯孝贤说,他直到《童年往事》拍摄前
,从来没看过小津的电影。

我完全相信孝贤。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不要说台湾,即使在美国,也要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才开始
受注意。

我仔细翻阅了手边现存的《剧场》杂志,里面介绍的电影新潮,当然以欧美为主,日
本电影也有专文专题,但集中在当时国际影坛瞩目的黑泽明、稻垣浩与小林正树。不
要说小津一字未提,连沟口健二、成濑巳喜男等也都付之阙如。

《剧场》同人中,看过小津电影的只有一个人,UCLA电影系硕士研究生陈耀圻,他不
但看过,而且对小津的评价,高过黑泽明。我记得,编辑聚会中,耀圻不止提过一次
,但没有得到什麽反应,理由很简单,不要说电影作品,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台湾那
个年代仍然是日本电影的一个重要海外市场,小津的电影也许放映过,但我推想,大
抵是混在时代剧与言情片中,他也许有他的基本观众,但他对当时台湾追求电影艺术
的年轻一代人,没有任何影响。因为,他还没有「被发现」。

第一次看到小津电影,已经是八十年代初。

联合国总部所在地附近,日本外交界与民间合作,成立了一个以宣传日本文化为主旨
的日本协会(Japan Society),除了专题演讲与艺术展览,还经常有系统地介绍日
本电影。日本协会附设一个小剧场,有一百多个座位,我是那里的常客。那是我成为
小津迷的启蒙阶段,後来,《纽约客》杂志开始推出小津电影系列(主要是他的晚期
作品),我当然积极追踪,尽量□集。小津电影开始在所谓的「艺术电影」院线上映
,更在那以後了。

一直到今天,小津电影在美国,仍然红不起来,始终是个冷门,彷佛只有极少数有特
殊偏好的人能够欣赏,而且,不论这细小的一群多麽热衷,小津的地位(在美国),
远逊於黑泽,甚至连沟口也赶不上。

美国人无法爱小津,有两个原因,第一、没有故事,情节单调;第二、节奏太慢,镜
头太机械化。

这两种批评,很惭愧,恰好是我迷上小津的基本理由。

这当然跟我自己的变化,有不可分的因缘。

如果有人读过我的小书《秋阳似酒》(洪□版,後收入皇冠版第二集《袖珍小说选》)
,在《後记》中,曾有一段类似自白的话:

「写完《杜鹃啼血》,当下产生了吐尽胸中块垒似的一阵快感,但是,不久之後,重
读自己这几年洋洋□□的『大文』,一股腻味,油然冒起在胸臆之间…..。於是自然
有了削、删、减、缩的要求。」

这段话,还需要一些注解,涉及自己哲学观点的反思与变化。

我相信,如果自己不曾经历这种变化,则即使看了小津的作品,也一样视若无睹。小
津生前,尤其在二战结束後那段时期,不是被左翼评论家贬斥为「反动」、「无聊」
、「庸俗」吗?

左派的一个关键问题是:个人永远从属於集体,内在必然是外在的附庸。

如果世界上的所有悲剧,都能合理地归因於社会制度,这个逻辑,便不致太牵强。

然而,人类的痛苦,似乎不能这麽乾净利落地解释清楚,尤其是看到这个逻辑所产生
的社会,也一样制造著甚至更可怕的悲剧与更悲惨的痛苦之後。

研究小津安二郎的美国学者唐纳□瑞奇(Donald Richie)认为,小津的电影世界围绕
著家庭与家庭的解体。家庭的定义,有一定的延伸,学校与公司生活,等於「家」的扩
大。「家」的解体就是家族成员的分离,因此,生活中的一些重要事件如结婚、退休、
死亡,往往成为小津故事千篇一律的主要流动线。小津电影中最重要的一句名词---
「这就是结束了吗?」表现的无非是人类的共同命运--最後还是一个人面对孤独与死亡。

然而,必须注意,小津在处理这些看似戏剧化的主题时,丝毫不激动,既非悲剧也非喜
剧,只是平常心,跟日常生活之流所遇到的一些零散事件,没有本质的分别,几乎可以
说是其中必然有的组成部分。而观看的态度,既无悲痛也无抗争,只略带一些无可奈何
的哀愁。

你可以说它或许是禅,然而,也没有「悲欣交集」。

小津的「家」,不是「家庭制度」,只是普普通通因为血缘、需要和职业,自自然然活
在同一场所的个人。电影人物活动的场所,也就是这种「个人」习惯的场所:客厅、厨
房、车站、办公大楼、医院、学校、咖啡室、餐厅、酒吧……。

没有人反抗制度,没有人为命运挣扎,也没有人与神之间的对垒与臣服。

小津自己说过:如果你不表现人性,你的工作就毫无价值。

小津的「人性」,不需要通过战争、灾难来体现,它就埋藏在普普通通的个人日常生活
中。

拍完他最後一部作品《秋刀鱼之味》,小津说:「我一向对人说,我什麽都不做,只做
豆腐,因为我是个纯卖豆腐的人。」

大家都知道,小津的摄影机经常摆在离地三□的高度,很少使用摇镜(pan)和推镜
(dolly),甚至认为淡入淡出有欺骗之嫌。技术上的这种选择当然是为了配合他的艺
术原则。他大概要让他的观众做一个隐形人,坐在榻榻米上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看著屋
檐下的喜怒哀乐。看到的,其实就是自己。

没有故事没有情节?

你看自己的一生时,会注意故事与情节吗?

节奏缓慢镜头单调?

这不就是豆腐吗!豆腐的好处在哪里?

懂得吃的人自然知道。

《东京物语》的结尾,母亲心脏病发亡故,丧事办完,小女儿与做了寡妇的媳妇(原节
子饰)有这麽两句对白:

小女儿:「人生真令人失望呢!」

媳妇:「是的,一点不错。」

两句对白的调子其实是哀而不伤。彷佛虚心接受了事实,坦白面对著赤裸裸的自己。

我记得侯孝贤曾经说过,他喜欢拍的就是阳光下活动的人。

这个「人」,应该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个人。

艺术上的殊途同归是常见的现象。日本人为什麽不选择小津的入室弟子或其他日本导演
拍摄小津诞生百年的纪念影片?我相信日本绝不会找不到承袭了小津衣钵并深谙其电影
技巧的编导,然而,通过不同经验摸索出自己独立艺术道路的创作者,即便不来自同一
文化传统,是不是有可能作出更好的诠释呢?这道理我觉得很容易说明白,心与心的相
通,大抵与吃豆腐能否辨别好坏一样,日本的决策者,显然从侯孝贤「太阳下活动的人
」里面,看到了小津的豆腐原味。

这也就帮助我明白了自己为什麽成为小津迷。

一九八○年前後,正是从「赤道归来」的时候。小津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人间」,恰
好是我在左翼信仰的「人间」里左冲右闯而终於走投无路的时刻。

当然,这个「新的人间」,却不一定怎麽光明灿烂,其实,归根结柢,还是一个字,刻
在小津的墓碑上。

无。

■作者介绍:刘大任,毕业於台大哲学系,早年参与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为《剧场》、《文学季刊》等刊物同人。後赴加州大学专攻现代中国革命史,一九七二年任职联合国秘书处至今。

■本文转载自『寻找小津□一位映画名匠的生命之旅』(台湾电影文化协会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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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 Nov 12 15:43:48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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