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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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双面亚当 -- tjm 整理
发信站: 国际网路信件 (Sun Jun  4 22:25:28 1995)


发信人: gospel@cis_nctu (陈韵琳), 信区: religion
标  题: 双面亚当(1)
发信站: 交大资科_BBS (Oct 18 01:00:23 1994)


  如果你知道一个牧师竟然走到尽头,需要向心理医生求
助,你会有什麽反应?愿闻其详?还是摇头坚不相信?□

 其实你的态度跟这个故事多少有些关系的。但是无论如
何,我要开始说这个故事了:□


 (一)□

 他来找我的那天,我正像这段时日的每一天一样,例行
的陷在情绪低潮里。□

 想想我的日子吧!近廿年来,天天听不同的人倾倒垃圾
,内容总是这麽近似:婚变、外遇、暴力、失业、更年期
危机、社会适应不良□外表□候下,却是这麽深沈的无力
:性格违常、精神分裂、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对人生与
人性的无望。因此,我根本视尼采的超人哲学为放屁。人
其实是渺小卑微可怜的,生命本身便是一个牢笼,人再奋
力搏斗,也挣脱不出他自己的困境。□

 其实我自己的人生还算好。至少比来找我求助的人好太
多。我太太有份非常不错的工作,挑战性高,她能力又强
,很被上司器重;而且她很以我为傲,她总觉得我对社会
作出了贡献,帮助许多软弱的人;而我们两个双胞胎儿女
,一个就读建中,一个就读北一女,功课好得不能再好;
总之我们家从很多人的眼光来看,是可羡而不可求的。□

 我收入很丰,而且我对社会作出了贡献。我一天天的扶
助社会上埋藏在阴暗底层的一切软弱,并且告诉他们:「
你可以突破,你可以!」然後看他们挣扎,告诉我:「我
不能,我真的不能!」日子是一场又一场的循环,烙下种
种软弱、挣扎、失败、旧伤新伤的印记。□

 我对社会有贡献?当我情绪低潮时,我觉得这话也是放
屁!我根本对人生对人性没有答案,所谓的贡献,不过是
一个心盲领另一个心盲者,让对方在我身上有一个空虚的
企盼吧!□


 (二)□

 所以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我直觉的以为他是来跟我传教
的。来的真巧!我心想,而我立即便看见他头上间杂太多
已无法隐藏的白发,并额上的皱纹。我便拢上我的发,对
他说:「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了!」□

 毕业头几年我们还见过几次,那时候同学出国前或婚礼
上相聚算是平常事,大家都在安身立命的起头,没多大隔
阂。唯独他汪平,早早便进了什麽神学院,说要献身传道
去,虽然同学聚首他是能来便来,但已和我们隔了层世界
似的,话不太投机。汪平在大学时代,便是早为人熟知的
度诚庄敬,让人一句三字经也不敢当他面讲,但他为人诚
恳谦和、挺得人缘,所以他那股对信仰的痴迷,也无人敢
窃笑。不过知道他要去当牧师,还是让人吓了一大跳。□

 这不是拿自己的一生在开玩笑吗?□

 後来同学间聚会渐少,汪平也不再出现。不知道从什麽
时候起,我们和大学时代完全切断了关系,各人在自己人
生中载浮载沈;成功的,总会在报章杂志看见名字、电视
受访中看见脸乳;那些再也没出现的,是否平庸失意,也
就不得而知、纯凭猜想了。□

 当然,从我心理医生的观点,成功平庸与失意的分际未
必尽如一般人。因为我处理过许多立法委员惯性打妻子、
或大学教授有严重忧郁症的例子。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前摆
出来的成功姿态。□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啊?」我拍拍他的肩,按他坐下,
拿只烟给他随即想起来他这个圣人是不沾烟酒的,又把烟
放回去,然後我把自己的椅子拉近了他。在这种情绪低潮
的时刻,出现一个能唤回年轻岁月的人,竟在我心中激起
近似激动的热情。□

 「雅芳好吗?多久没同学的消息了!大概大家都害怕我
的职业不敢来找我以免误会,嘿嘿!你看到昨天台视访问
那个陆维仁没有?他外表没多大改变,一认就认出来了。
我。」
□
 然後我猛然住口。我惊觉他不是为传教来,也不是为访
故旧来,他是来求助的。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空茫像凝
望远处似的看著我,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有因承受过受创
痛而生出的疲倦。□

 他非常疲倦。□


 (三)□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
息。」当年汪平常拿这段圣经念给我听。□

 汪平衬衫永远是那麽洁白、功课永远是那麽好、个性永
远是那麽温和、嘴角永远挂著笑□,他骑著单车来来去去
,在课业与宗教活动间穿梭;与他同寝室的我,是简直受
不了、又无法不承认他的神圣。□

 而我却是一个浪荡子。我一直觉得生命茫茫然无所系,
既无法完全物化的腐败自己、又找不到纯粹的精神价值、
更不甘像汪平一头栽进宗教信仰活得简直不像个人。偏偏
在骂信爱情是系生命的港湾时,却让月朋友给甩了。因此
我非常堕落的好吃好喝好赌好色过了很久,几乎遭到退学
的命运。□

 那时汪平睡前总爱念一段圣经给我听。如果不是他为人
诚挚谦和,我会一脚□掉他的圣经。□

 「天哪!烦不烦!」我说:「你有点人性好不好?像个
正常人好不好?你为什麽不乾脆成仙去算了?」□

 或许是有过这种堕落,使我在成为心理医生後,深深知
晓沈腻软弱无法自拔是怎样一回事。□

 後来我终究是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完蛋,试图振作
起来,起码拿到大学文凭。没想到竟然从此一帆风顺起来
。□

 据汪平说,是因为他一直在为我祷告的结果。这答案简
直让我想吐血。□

 而现在,他如此疲倦的坐在我身边。□

 我深深动了恻隐之心,这个大好人。□

 「告诉我你要什麽?」我问。□

 他起初没有说话,只将头低低垂下。因此我起身去拉窗
□,遮住初秋明亮的午后阳光,又放了张唱片,是萧邦的
夜曲,略有点哀伤的音乐。□

 当我再回坐,他轻声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来找你,是
因为我想像个正常人,想多有点人性。」□

 「这是什麽意思?」□

 「告诉我。」他沈吟了,像是在经历什麽剧烈交战似的
,额上青筋一根根突显出来。「告诉我,」他终究还是说
了:「一个正常人,当他的女儿死了,他会怎麽样?」□

 「你是怎样的呢?」我反问他。□

 他又将头低低垂下了:「我很想怎麽样,但是我没有怎
麽样!」他的声音很平静:□

 「为什麽你没有怎麽样?」□

 「因为我不能。」□

 「你的女儿是怎麽死的?」□

 「她自杀!」他很快的说。□

 他继续低著头,声音仍旧很平静。□

 但我突然明白了这整场悲剧,以及他来找我的原因。□


 (四)□

 我一直就认为,人最大的苦难乃缘自於生命茫然无所系
,因而产生出来的意志脆弱及混乱、欲求。这坚固不移的
想法,不仅是因著我谘商协谈的经验,也是因著我曾经验
过的痛苦。□

 所以我尊敬我的母亲。她在我父亲过世後,凭双手劳力
支持她的孩子们一个个上了大学,艰苦岁月中我没听过她
一声怨叹。我知道她一直是从我们身上看见她的盼望。□

 因此当年即将退学之际,我念头中一直不停闪过的是我
母亲的脸庞,想像她将如何的伤心,甚至是被摧毁。我是
为了母亲,卑躬屈膝的跑去找一个我最痛恨,但也只有他
最有可能的教授,请他PASS我的学分。□

 当时我还欠了一屁股赌债。那群赌友们离了牌桌便翻脸
不认人,在我为退学之事耗尽元气之时,还轮番前来要赌
债,并且吵进宿舍里来。後来还是汪平出面担保,向他的
教友们凑了些钱给我。收到那笔救命钱,我几乎感激得要
掉下泪来。汪平却念了节经文:「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
罪,去罢,从此不要再犯罪了。」一下子止住了我的眼泪
。天哪!他真该成仙去。□

 汪平就是这麽让人又恨又惹厌,但也实在是让人敬爱的
。他的女朋友雅芳却不是这样。我怕死了她。□

 雅芳长得白白净净,衣服整齐得连个皱折也不打,而她
的神情也恰恰像个圣母马利亚。她比汪平还热衷於宗教活
动,几乎没有时间跟朋友相处。汪平至少在念圣经时让我
觉得他简直不像个人,雅芳是只要一出现,我便感觉全地
遍满光华,充分显出我这个人的堕落与污秽。□

 在我沈腻吃喝赌色那段期间,雅芳大概是觉得认识我是
件极其不名誉的事,见了我的面,连个招呼也不打。有一
次她和汪平在餐厅吃饭,我端了盘子去找汪平,很不幸的
忘了圣母在场,开场白就是那句每天要讲数十次的「他妈
个B!」,结果雅芳当场变脸,脸色又严肃又惨白,先跟
汪平说:「他是个罪人。」又转头向我:「你应当悔改。
」吓得我完全忘记我要跟汪平说什麽。□

 我知道雅芳竭力阻止汪平作我的朋友,因此有雅芳的场
合我绝不出现。有时候我难免会想,假若汪平与我不住在
同寝室,未曾看见我的挣扎以及我尚剩有的一点点善良,
他是否也会像雅芳一样,用严肃而惨白的神情对我说:「
你是个罪人,你应当悔改。」并跟我划清界线?□


 (五)□

 雅芳为什麽没有来?我很想问他。□

 我凭自己的职业敏感度,以及对汪平李雅芳的了解,隐
隐明白了这场苦难的根源。我开始担心我根本无法帮助他
,甚至我是在助他沦陷。他那正在崩溃瓦解中的、他想尝
试重建的东西,是我从不相信、极其陌生的领域。□

 他为什麽不去找别的牧师帮助呢?□

 「听著,汪平,」我决定开门见山,迫他面对问题□结
:「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直都是,现在你有大麻烦了,我真心想帮你,但是你得
真真实实的面对我,也面对你自己。」□

 「我是想真实,我是想,」汪平站起身来,焦虑的来回
踱步:「但我需要有人帮我整理、帮我面对真实,因为我
心中有一个把关者,每当我贴近真实,他就在我心中跟我
说:『不行!这是罪恶』」□

 「那个把关者是什麽?」□

 汪平茫然无助的看著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想。」□

 我将身子靠进椅背里,摊平了双腿,这是非常舒服的倾
听姿式,我试图缓和他的紧张。然後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
。天哪!他老得真快!我脑中又浮现了他穿整洁的衬衫骑
辆单车在校内穿梭的样子。那麽神圣,我常说他简直不像
个人。现在这圣人站在我面前,因承受巨大创痛而垂垂老
矣,但他却没有办法面对他心中的真实。所以他来找我。
□
 真实是什麽?罪恶又是什麽?□

 汪平停止踱步,站在桌前。他用平板僵硬的声音开始跟
我述说他女儿的死。□

 「她睡前割的腕,谁也没想到她会这麽作,第二天清晨
才发现,血摊了一床,她的脸已经死灰了。没有遗书。但
有一本日记,思想很灰色、很悲观。我一向就知道她不快
乐,初三的女孩,联考压力这麽大,怎麽快乐得起来?我
教会每晚都有聚会,很少时间陪她,有时候晚上十一、二
点回来,她还在念书,我说去睡觉,她回答我说,她会考
不上,我说,多祷告,对上帝要有信心,只要信,人生没
有渡不过的难关。她说她从小就知道。後来我看她的日记
,我才知道她好希望她的父亲不是牧师,这样她就可以想
清楚了再信。但她现在不能不信,也不能怀疑,因为爸爸
妈妈会骂他,一起长大的长老执事的孩子们也会笑她。她
害怕自己没有见证,从小到大她表现不好都会被说没有见
证。她是为好见证而活。她真但愿她是个不良青少年,敢
叛逆一切。但她不是,她没有勇气。信仰从来没帮助她,
她感觉不到神。」□

 我的眼角□润了,几乎不忍再听下去。汪平不是我的个
案,他是我的好友,我无法置身事外,不带感情的作一个
聆听者。为什麽这麽善良的好人会在人生的中途站遭此创
痛?我看见自己的双手微微颤起来,因此我违反了自己的
规定,在协谈中间抽起烟来。汪平却仍旧维持著他的姿势
,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桌旁边,双手抓住桌沿。这是他焦虑
踱步後,一开始说及女儿的死,便停格下来的姿势。我确
信他女儿的死态,也已在他脑海中停格,永远挥抹不去。

□
 (六)□

 「你女儿死多久了?」我问。□

 「两年!今天是她的忌日。所以我决定来找你。」□

 「但是听你说起来,彷佛才过去两个月。」□

 「是啊!」他回转身面向著我,手上抓只笔,就像抓只
刀一样。我不得不去注意这暗含讯息的动作,虽然他自己
未必注意。「其实这事对我而言就像发生在昨天。两年来
我如同没有活过。」□

 「雅芳呢?她还好吧!她为什麽没有来?」□

 他沈吟了一阵子,回问我:「她很好□她比我好得多。
所以,需要谈她吗?」□

 「她不知道你来找我,对不对?」□

 「她不知道,她也不可能接受。」□

 「她使你痛苦吗?」□

 我回想著过去的雅芳。她曾使我难受。她让我感觉基督
教信仰是用来使一切不信者自惭形秽的。她不愿亲近我,
更不愿意尝试同情理解我。我很难想像四十岁以後的她,
是如何一种冷峻的外貌。□

 其实当年我不止一次问过汪平,他为何喜欢上雅芳?□

 「雅芳一直就很完美,你大概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女人,
像雅芳那样把圣经话语那麽准确的说出来又做出来的了!
没有人能反驳她,也没有人敢反驳她。她从来不会软弱跌
倒。当我想终生作一个牧师服事上帝时,我就想,我应当
娶雅芳这样的女子,她一定能帮助我。其实,若是我们的
女儿没死,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什麽问题。」□

 汪平走到窗边拉开窗□,让窗外的光线直射进来,我才
注意到渐近黄昏,已没有午后阳光的刺目,现在正是最舒
服的亮度。「我怕黑暗,」汪平说:「这两年只要一到晚
上,我便感觉受不了的抑郁。」□

 「她使我痛苦吗?」汪平叹口气,坐到我身边:「你问
得对。谈开来是好的。我不能回避谈雅芳。」□

 汪平比初来时情况好得多。我的意思是,他预备要谈他
一开始不敢面对的「真实」。我想,这两年来他从没这麽
作过□甚至我怀疑他这一生都没这麽作过。□

 「雅芳很会教导,她总是那麽清楚的指示出圣经的原则
。年轻的教友若交上不信主的异性朋友,她会快快的阻止
,说:『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女人个性太强,她便
劝:『作妻子的要顺服自己的丈夫』;男人事业心太强,
教会的服事不够投入,她定然告诫:『不要贪恋世界,这
些在天国是不被记念的。』有些教友是听劝的;有些则不
,他们便离开教会不知去向;雅芳对其他教友解释:『他
们的心被撒但夺去了,福音的种子在他们身上,有如在硬
土、荆棘地沙土上。』□

 汪平突然思路中断,问我:「我说的这些术语,你听得
懂不懂?」□

 「当然懂得,你大学不是常念给我听、跟我讲这些大道
理吗?」□

 我们都回想起过去那段同寝室四年的岁月,便相视而笑
;一股温馨的情谊在我们之间弥漫。现在那些让我想翻桌
子吐血的讨厌说教,回想起来都变成十分的可爱,因为入
社会後,我终於体会到真心朋友难觅,而这个汪平,当年
真心想帮我。□

 「我当然也是听得懂雅芳在说些什麽。」汪平说:「并
且一直欣赏著她这特点。但是□女儿死後,一切都变了。
」□


 (七)□

 「我觉得我们需要开灯。」汪平站起身来。但他找不到
电灯开关,因为它藏在我的档案柜後边。我帮他燃了灯,
是那种非常温馨的晕黄。然後我打电话回家禀报不回去晚
饭。乱了一阵,重又坐定。□

 「黑暗中我无法敞开,」汪平说:「那天早上,是我第
一个发现她的死。我起来晨祷,发现她还没上学,敲门唤
她,未应,以为自己搞错了,随手开门一看,幽暗中躺著
一个人,又唤她,才看见血泊□。」□

 汪平重又痛苦起来,双手抓住自己的发,将脸埋在大腿
上。□

 「雅芳呢?」我尝试移转他的话题:「雅芳也看见了吗
?」□

 「她随後便看见了。她号啕痛哭,责怪女儿傻,一边哭
一边说:『我不是告诉□,多祷告就没事了吗?□就是不
相信,□不相信,上帝怎麽能帮助□呢?』她痛苦的扭曲
著身体,扭曲著脸,使人担心她会因这场痛苦而死去。我
比她冷静,我说:『这事得找警察处理。』雅芳马上跳起
来说:『不行!不能让警察知道、不能让教会里的人知道
,牧师的女儿自杀,这太没见证了。』我说:『这事总是
要处理,自杀不同一般病故,不能随便开死亡证明书。』
雅芳仍旧执意不肯。後来她看见女儿的日记,竟一声不响
的把它烧了,等我发现,只剩下一堆灰烬。」□

 「你知道吗?」汪平说:「我真的亲眼目睹雅芳的痛苦
,当时我马上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坚强、否则我们家会立时
毁了。也因此,我对後来的雅芳的表现,完全的无法理解
。这是我们之间开始出问题的原因。雅芳一直抗拒让警察
、教友们知道这事,所以一直到下午,我才终於不顾一切
的报了警。警察法医来了以後,雅芳进卧房不肯出来,我
告诉他们她伤心过度无法承受。他们倒是满能理解。随後
他们问了我一些问题,当时我答得很快,事後才发现,这
些问题是这麽的沈重,这麽的打击我,我至今仍无法站起
来,我被打败了,我崩溃了。」□

 「是什麽问题?」□

 「他们问我:『女儿死前有没有徵兆?』我说:『有,
她抑郁。』『有没有尝试开导她?』『有,我们带她读圣
经祷告,叫她要有信心。』『才十四、五岁的孩子,怎麽
懂呢?信教是很深的,我太太五十多了,我看她还信不大
通呢?』法医对我说:『信教要有慧根。』『你们夫妇平
常在作些什麽呢?』警察问。我说:『牧养教会,坚定人
的信心;并领人归主。』」□

 汪平流泪了,两行眼泪□□流下,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我从来没看他哭过,他需要冷静一下,因此我让他尽情的
渲□,还拿纸巾给他。□

 窗外天色已全然黑暗。黑夜,对病危的人是一场生死的
交战,对脆弱的人也是一场心灵的交战。多少人在夜阑人
静,深深悟得人生或早或晚,总会走到尽头。□

 从尽头处再爬起来,需要的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呢?□


 (八)□

 「女儿一周内便入敛安葬。追思礼拜上绝口不提是如何
死的。诗歌唱的是『安稳在耶稣手中』。其实,」汪平抬
头看我:「我不知道一个人自杀而死能不能进天国。我现
在对一些以前我认定的事已经起了疑惑。我有什麽资格断
定这个人是沈沦不配蒙拯救的呢?譬如我,她是不信者,
还是信心薄弱者?圣经上说:『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
,反得永生』。我们便用信与不信,一刀切开天堂与地狱
。」汪平重又站起身来,焦虑的来回踱步:「啊!这困惑
我只能来找你,我只能找你,因为一个牧师是不被允许跌
倒的。什麽叫作信?什麽叫作不信?我女儿是信还是不信
?你是信还是不信?我呢?」汪平停在我面前问我:「我
现在是信还是不信?」□

 「雅芳和你的会友们认为呢?」□

 汪平颓然倒进他的椅子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凝视他前面的地板,彷佛地板上刻了字似的,一个字一
个字慢慢念道:「女儿自杀死去的消息马上全教会都知道
了。起初大家都来安慰我们。雅芳将女儿房间封锁了。她
仍很哀伤,一劲儿哭,喊著『可恨的联考!我可怜的女儿
啊!』看雅芳那样的哭,没有人不动容的。我也掉泪。但
我花了很多时间善後,雅芳是一点也不能作。□

 「女儿安葬以後,一切彷佛是恢复了平静,我却终於在
此时崩溃瓦解了。我不能服事、不能祷告;我怨恨上帝,
他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他可以的。但他为什麽不?我承
认我们对女儿有疏忽,但我们不应当受到这样惩罚,上帝
不公平。我宁愿自己像一个佛教徒那般宿命,一切以缘以
命来作解释,至少我没有怨怪的对象,但是,我相信有上
帝,我相信上帝的大能与慈爱,因此我恨他、我不能原谅
他,我要报复!我要报复!」□

 汪平激动的呐喊。我实在无法把此时的他与大学时代的
他作任何联想,不仅是因著他对信仰的不再恭顺,也是因
他的这种情感喧□方式。□

 但是我却感动得眼眶蓄满了泪水。因为我发现在这整场
创痛中,他从没有否定过上帝的存在,他对上帝并不冷漠
;从我的角度来理解,这是何等坚固无法摇撼的信心啊!
尽管他或雅芳或他的会友们并不这样想!□


 (九)□

 「我无法控制自己继续颓废下去。」汪平激动很久以後
,才平复下来,重又叙述下去:「会友们一开始忍耐著,
後来就无法忍耐了。有些刺耳的话在我们背後传说著,诸
如『一定是牧师犯了很严重的罪,上帝在惩罚他们。』『
牧师平日对小孩一定十分严苛没有爱心』,及『牧师、师
母感情不睦』等等。我是一点不想管这些谣言,也没有心
力去管的,但雅芳受不了,她开始逼我坚强起来。她念许
许多多的圣经给我听,又为我祷告求神使我坚强起来,但
我一点也不能受安慰,我觉得她在指控我,在要求我;可
是我又不能反驳她,因她说的都是对的,而且她作到了。
天哪!为何她作得到?为什麽。?」□

 「会不会是因为她根本无法面对你所谓的『真实』、所
谓的『犯罪』?那是她的禁忌,任何指向禁忌的企图,都
在潜意识中被她排开。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她如何解释女儿
的死?」□

 「她说是联考害的,这世界是堕落了,基督徒在其间只
能受苦,联考就是一个证明;现在女儿终於离开这个世界
,可以不用再受苦了!」□

 这倒是蛮能自圆其说的。所以她能坚强起来了。现在我
也开始怜悯起她来。她是如何努力的呵护著她的信仰,不
让它像汪平一般的崩溃瓦解啊!□

 「我在雅芳的逼迫下仍旧继续牧会,站讲台传信息,伪
装喜乐的心,但我的心一天天枯竭下去。这种伪装是何等
大的煎熬啊!终於有一天,我受不了了,我跟雅芳剧烈的
争吵。我说:□

 『为何我必须要假装坚强?我根本就是怨恨上帝。』□

 『你是作牧师的,怎麽可以怨恨上帝?这是罪,不讨上
帝喜悦、不荣耀上帝的,女儿自杀已经很没见证,现在你
又这样,我觉得很羞愧。』□

 「一听到这里,我便不可遏止的大声击打著桌子:『见
证、见证,□知不知道是我们逼死了我们的孩子?她才十
五岁,她对信仰能体会多少?我们却要她背她根本背不动
的轭、作见证。上帝荣耀有多大,岂在乎一个孩子的见证
?现在□又来逼我。我看□真正在乎的是□自己的荣耀。
』□

 「没想到雅芳听完我的话,竟像发了疯似的扑上来抓我
的头发,像要咬掉我的肉似的紧咬著她的牙齿,从牙缝里
挤出一句话:『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雅芳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我曾
经□试挽回,我知道我作错了,我在她还没有预备好的时
候跟她说那些连我也觉得锥心刺骨的话,我何尝有勇气承
认是我害死了孩子?教会流言出现,我们已够苦的,何忍
再彼此伤害?□

 「但是太晚了!雅芳承受不住,她受到永难缝合的创伤
。我们真如流言所说□,成为一对感情不睦的夫妻,不过
,雅芳掩饰得很好,她可以在会友面前作到让人察觉不出
来。她这麽在乎见证,一定会尽一切力量掩饰,正像她曾
企图掩盖女儿的自杀一样。□

 「後来这一年,雅芳仍旧不停止的努力地迫我振作,她
用当众祷告、读圣经、作见证、给会众勉励的方式,让我
知道我应当坚强起来;虽然她与我单独在一起时是连话也
不说。□

 「渐渐的我就麻木了。我终於明白,要把信仰变成教条
,原来是这麽容易的一件事。难道过去我也是这样的吗?
难道我传递的信仰,早失去了予人以安慰、盼望的内容,
只剩下一则一则标准答案?我传递的信仰,到底造成多少
会友的痛苦│他们作不到,却无法也不敢承认,只好在教
会时是一个样子,出去外面又是另一个样子,变成了双面
人。正像我现在一样。」□

 说到了这里,汪平看著我,讶异的说:「我是在这时候
想起你来。我想起大学时,你老是跟我咆哮:『你活得像
个人好不好?你有点人性好不好?』我想念你,我觉得我
需要找到你,我只能跟你说这些话。你看,我跟你说了这
麽久,你没有给我一句教训,没有给我一个答案。真好!
真好!」□

 汪平的声音又哽咽了:「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些,
真的,我不能,两年来我没说过。什麽是真实?我告诉你
,我恨雅芳,我真的恨她。我恨上帝!我恨她。」□


 (十)□

 「我常作一个梦,」汪平问我:「你解不解梦?」□

 「解的。」我说:「是什麽梦?」□

 「梦见一个女人,我总是在她面前哭,单独的没人看见
的。在梦境里,她有时候什麽也不作任我哭,有时候就拿
手环住我的头;而我知道她也是死过一个儿子的。因此我
就大声尽情的哭,有时就哭醒了,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可
是醒来以後,会舒服轻松一阵子。」□

 「在你认识的人中间,有没有这样的女人呢?」我问。□

 「没有!没有!」汪平边思索边摇著头。□

 「但这个梦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教
会曾来过一个□徨无助的女人,还背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孩
子。她是船员的妻子,丈夫出海遇到台风,船失踪了。她
连等了几天都没有消息,著急得不得了,经过我们教会就
跑了进来。当时教会只开了一个小门,里面空荡荡的没有
人,只有我和雅芳,雅芳听她说了很久,她也是边讲边哭
,像梦里的我一样。後来雅芳送她出门,频频劝她要有信
心。□

 「隔些天後,雅芳就又去看她│光凭这点,你绝不能说
雅芳没有爱心│但是雅芳回来後不大高兴,她说那女人什
麽都愿意拜,只要找回她的丈夫就好。『这怎麽行呢!』
雅芳说:『功利式的信心,是不会讨上帝喜悦的。她不能
又拜真神又拜假烊平说:「你那时候对我的感觉,一定就像
我现在对雅芳的感觉一样。唉!」□

 还是不一样的,我很想说,雅芳那时视我为罪人,跟我
划清界线,而你却终究是在最後一刻为我担保,救了我。
但我没说,我从来不想让他知道我不喜欢雅芳,过去是这
样,现在更必须如此。□

 「其实那时候我何尝不想像你们一样,有一个坚定的信
仰?对人生茫然真的是很痛苦的!但我就是信不进去,我
也不明白为什麽对你们是那麽容易的事,对我会是这麽的
困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为我的母亲活,母亲死後,我
为我的妻儿活,为我的事业活,为一个个来找我求助的人
活。但我现在走到了尽头,我需要信仰,但我仍旧信不进
去。」我说。□

 「而我却怨恨我的神!」汪平反问我:「你觉得,我们
两人谁比较接近上帝?」□

 「你!」我说。□

 「不,是你!」汪平说。□


 (十一)□

 我一直就觉得自己是个相当不错的心理医生,因为我这
麽多年以来,一直没把「帮助人」沦落成为一种职业,我
怜悯人的心从未曾死去。很多我的个案都成为我的朋友,
我伴随他们搏斗,与伤痕、与性格缺陷、与无望的人生、
与熬不过的难关一一搏斗。也因此,我才会在我的人生的
颠峰,预见我人生的虚空。我可以将一切潜藏的问题分析
得一清二楚,但我无法帮助别人与自己彻底挣扎出来。在
这麽多人并在我自己身上,我看见生命是残缺不全□,人
无力修补。□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汪平的问题我更无从帮助,他所坚信
的关於人、人生、死亡永□的种种答案,是如此神□的一
种东西,我从未跨越进去过。□

 而他整个剖白自己的过程,却是如此震撼著我。那些他
以前那麽坚信不可摇撼的东西,正逐一的摧毁,而我感觉
得出来,有一个核心是他死守不放的,就是上帝本身。他
怨恨上帝,但他相信有上帝,所以他痛苦。他需要在摧毁
中重建,这既耗时又耗工,而且危险。所以雅芳与他的会
友们不能容忍。□

 尽管我爱莫能助,但我多希望他能重建起来。□

 否则,我的答案又在那里呢?□

 「所以,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汪平问我。□

 「不,应当说是飞黄腾达。我只不过是预见了人生的结
局。」□

 「这种人少见。」他说。□

 「是啊!总是活得比别人辛苦。」□

 「我现在比较能了解你的处境了,真的!」汪平说:「
以前我总是不明白。现在我自己沈溺进无法自拔的软弱中
,我渐渐便看见了一些过去我未曾看见的东西。譬如你,
从前我看见的是你的堕落需要悔改,但我现在明白,你那
时实在是很茫然的;又譬如那个船员的太太,当时只看见
她在抓一切可拜可求的神明,现在我也明白了她当真的是
完完全全的□徨无助。」□

 汪平向我挥著拳,几乎是愤怒的控诉雅芳:「她的信仰
一直不处理最真实的人性,只单单表白超然真理,真令人
憎厌;她不能单单期待一个人仅只透过信仰呈现神性的那
一面,我是人,我有人性,她需要接纳人就是人。这才是
真实。」□

 「但真实往往最贴近深渊,或许用你们的说法,贴近罪
恶。」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这话你自己几个小时前
才说过。」□

 汪平从对雅芳的控诉中愕然的醒转回来,他讶异的望向
我。□

 「你彷佛才在人性面前睡醒,而我已与人性奋斗了十多
年。你知道人会陷在仇恨中,喜欢仇恨、需要仇恨无法自
拔吗?你知道人性当中有一种对权力永不满足,想吞吃全
世界的欲望吗?为什麽丈夫会惯性毒打妻子?为什麽父亲
要强暴女儿?为什麽人会沈溺赌与毒□」。□

 汪平仍旧讶异的望著我,我方才发现我言语表情的激动
,我已不知不觉从位子上也站了起来。我们俩正面对面站
著。□

 「深渊有力量,要把人性最残缺不全的部分引逗出来,
人总是无力抗拒;所以才有心理医师。可是我跟你说,我
能作的还是这麽有限。所以我才会预先看见了人生的尽头
。有没有另一种超越的力量,将人性中的善引逗出来,甚
至超越美善的极限,比美更美,比善更善?」□

 「天哪!现在的你比我更像牧师!」汪平喃喃自语:「
是荒谬?还是幽默?」□


 (十二)□

 汪平离去的时候已是夜半。妻打过电话来问。□

 这天是他女儿的忌日,他上坟後过来我这里,而他回去
以後,仍旧要面对他与雅芳之间亟待解决的问题,他无法
逼雅芳面对真实,正如雅芳无法逼他不去怨恨神、并怨恨
雅芳。他信仰的重建,仍是一条漫长的路。□

 我早说过,我帮不上他的忙。我只能把隐藏不明的分析
成真实,把真实的分析得更真实;人性的突破与超越,我
能作的本就有限,遑论鼓励他重建那神□我未曾体验过的
信仰!□

 「能跟你谈,真好!」汪平走前说。□

 「你在急难时会想到我,真好!」我也回答他。□

 「对了!」他临出门前,我攀住他的肩说:「那个你梦
中的女人,我想,是你对雅芳的期待。」□

 「或许是吧!」他说。□

 汪平後来怎样了呢?□

 他申请到一年的休假,终於可以暂时停止作「双面人」
的痛苦,好好的重整他的信仰。重整的过程,历时漫长而
艰辛。□

 而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因为他自始至终相信上帝存在
,这对我而言是个了不起的信心。我也需要他成功。因为
我跟你说过,我已走到人生尽头,我在等一个答案。□

 他跟雅芳之间的破裂关系,则是更漫长艰辛的一场奋斗
了,因这牵涉到雅芳。雅芳是另一个故事。□

 很久以後,我收到汪平一封短短的信,信上说:「那个
梦中的女人,不是雅芳,是上帝,他像母亲般接纳了我的
一切不幸、软弱与痛苦,并我的罪。他是死过一个儿子,
为我一切不幸、软弱、痛苦与罪恶而死。我需要认识这个
梦中的女人,认识上帝的接纳与饶恕并他的爱是深到什麽
程度。只有这样,当我想及我女儿的死,我才有办法原谅
我自己。」□

 我相信他走得出来,我相信。□

 至於你,听完这个故事,是什麽反应呢?□

 你的反应,也是另一个故事。□


後记:

    这篇小说是前阵子小说版刊登的「活著,在中年」的
前集。

    这篇小说,在基督教界曾引发一场轰动,因我尝试描
述存在於基督徒心中,因圣灵而有的神性,与天然人性之
间的冲突挣扎。

    其实我相信在佛教徒当中,也有类似的人性挣扎。

    并且我相信以虔敬压抑掉的人性的真实面,最终会透
过危机与苦难而倾倒出来。

    活出信仰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人生艰难,特别
是当永恒与现世产生出一种张力,人内在的新生命与软弱
的罪性产生冲突的时候,那种在困境,疑惑,挣扎,恐惧
,愤怒中,向著神诚实的哀告,是远比教条要更叫人感动
的。上帝是软弱者的上帝,自以为刚强的人总是会远离他
,这是十字架的奥秘。

    这故事和「活著,在中年」一样,不是真人真事,但
类似的事件,一直在我周围的人身上班演,写下它,无非
是有著自我提醒的意思吧!

    很愿意跟大家讨论这篇小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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